三千铁骑,出凉州,己五日。
风雪,依旧如刀。
天地之间,一片惨白。
像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黄泉路。
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他音。
三千人,如三千座会移动的冰雕。
只有偶尔,战马喷出的白气,与甲叶摩擦的微响,证明他们,还活着。
活着,去奔赴一场,早己预知了结局的,死亡盛宴。
北宫纯,一马当先。
他怀中的铁匣,
比他身上的铁甲,更冷。
比这漫天的风雪,更冷。
连日奔波,他那张本就粗犷的脸,更添了几分风霜。
胡茬,像钢针一般,根根竖起。
那双虎目,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亮得,像两团在雪地里,燃烧的鬼火。
……
第五日,黄昏。
风,小了些。
雪,却更大了。
像要把这天地间所有的污秽,都彻底掩埋。
队伍,踏入了一片丘陵残墟。
这里,本该有炊烟,有鸡鸣犬吠,更应有人语。
如今,什么都没有。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和一股,在风中,若隐若无的,焦臭与血腥混合的,恶心气味。
……
“将军!”
前方斥候,飞马回报。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前方三里,村落……村落……”
斥侯的脸,白得像雪。
“……像是,空的。”
北宫纯的眉头,猛地一皱。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夹马腹,打马向前。
越靠近村口,那股焦臭与血腥的气味,便越是浓烈。
浓烈得,令人作呕。
村口,那棵本该在冬日里傲然挺立的老槐树,被拦腰烧断,焦黑的树干,像一具扭曲的尸骸。
残破的房屋,还在冒着缕缕黑烟。
雪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冰凌。
那是,凝固的血。
北宫纯翻身下马。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断雍”刀柄之上。
他一步一步,踏入这座,早己没有了生气的村庄。
祠堂,塌了。
石磨,裂了。
井口,被填了。
每一扇敞开的门后,都是同样的,空洞与死寂。
不。
不是空洞。
是,尸体。
老人,女人,孩子。
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之中。
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那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眼睛,都睁得很大。
仿佛在质问这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副将刘暾跟在北宫纯身后,看着眼前这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景象,早己目眦欲裂。
“狗日的!”
他嘶声怒吼,声音,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沙哑,而无力。
“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操他祖宗十八代!”
他想拔刀。
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连刀柄,都握不住。
北宫纯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着,看着。
每走一步,他脚下的积雪,便会被他踩出一个,深红色的脚印。
他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点一点,拧出血来。
他见过死人。
在边关,他杀过的胡人,比这村子里的人,多得多。
但,那些是敌人。
而这些人……
这些人,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是大晋的子民!
祠堂的废墟旁。
他们找到了,唯一的活口。
一个,蜷缩在断裂的石像脚下,早己奄奄一息的老者。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具,早己冻僵发硬的,婴孩的尸体。
那婴孩,看上去,不过刚出生数月。小脸青紫,双目紧闭。
老者看到北宫纯等人,那双早己浑浊不堪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光亮。
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
“兵……兵爷……”
声音,细若蚊蚋。
北宫纯快步上前,蹲下身,解下腰间的水囊,递到老者干裂的唇边。
“老人家,撑住。”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发生何事?”
“可是……赫连氏的蛮子?”
老者贪婪地,吮吸着那救命的清水。
呛咳了好几声,才用一种,断断续续,却又带着无尽悲愤的声音,说道:
“不……不是匈奴人……”
老者泣不成声,浑身都在发抖。
“是……是那些天杀的……贵人的私兵!”
“他们……他们前几日就在这附近山里搜寻,像疯狗一样,说是在追一个……一个穿着红衣的逃犯……”
“找不到人,他们就……他们就拿我们村子出气!”
“他们冲进村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说我们窝藏了那个红衣逃犯……我们哪敢啊……他们找不到人,就……就放火烧了祠堂……”
“村里的二牛气不过,想去跟他们理论,刚喊了一声……就被……就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绝望,死死抓住北宫纯的铁甲。
“那箭头上……黑得发亮,跟前些日子山里发现的那几具无名尸首上的箭……”
“一模一样,都是淬了剧毒的!”
“将军啊……那些天杀的畜生,就是为了找那些个穿红衣的,才屠了我们全村啊!”“我们……我们冤啊……”
说完这句,老者头一歪,气绝。
手中,却依旧紧紧抱着那具,早己冰冷的婴孩尸体。
北宫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像一块巨石,沉入了万丈深渊。
红衣信使。
淬毒的箭。
贵人的私兵。
他全明白了。
这就是,他要拼死保卫的朝廷。
这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
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他们,比最凶残的胡人,更狠毒。
勤王?
勤这样的王,意义何在?
保国?
保这样的国,又有何用?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与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
胸中,那股早己压抑不住的怒火,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疯狂翻涌。
“噌——”
断雍刀,应声出鞘。
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之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仿佛要将这污浊的天地,都从中劈开。
他举起刀,遥遥指向东方,那座,早己在他心中,与“死亡”和“罪恶”划上等号的,洛阳城的方向。
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传令下去。”
“收殓遗骨,挖坑合葬。”
“然后——”
他眼中,是血。是火。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
“——全军,加速!”
“老子倒要看看!”
“这早己烂到了根子里的洛阳城,凭什么,还要老子,和这三千凉州弟兄——”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言,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更……
血腥。
……
三千凉州兵,默默地行动起来。
他们的眼中,那原本因即将抵达帝都而生出的一丝微弱的期盼,早己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死志,与,无边的茫然和……滔天的怒火。
他们草草掩埋了那些无辜的尸骨,没有立碑。
因为,在这世道,连一块能刻下名字的墓碑,都是一种,奢侈的……奢望。
队伍,再次出发。
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铁蹄,卷起漫天雪尘,如同一股压抑着毁灭力量的黑色旋风。
无可阻挡地,扑向了那座,在他们心中,己是万恶之源的,洛阳。
北宫纯,一马当先。
怀中的铁匣,依旧冰冷。
他的心,却比这风雪,还要更冷,更硬。
也比,那出鞘的“断雍”刀锋,更利,更……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