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夜,像一块浸透了血与泪的黑布。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尚未死去的生灵心头。
饥饿,比最锋利的刀子,更能消磨人的意志。
绝望,比最酷烈的严刑,更能摧垮人的脊梁。
西明门,残破的垛口之后。
北宫纯一夜未眠。
他眼睁睁看着呼延颢的士卒将更多衣衫褴褛的晋人俘虏驱赶至阵前——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与匈奴兵肆无忌惮的狂笑,每一声,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那道“锁喉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数百凉州残卒的血勇,死死钉在了这方寸城楼。
他手中的“断雍”刀,一夜之间,仿佛又重了千斤。
“将军!”
刘暾嘶哑的声音在北宫纯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惊骇与愤怒。
“城外……”
“城外又……”
“又屠了三个村子!”
“石头村、柳叶渡……”
“全完了!”
“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火光……”
“火光冲天啊!”
斥候翻身落马,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北宫纯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根根发白。
他刚从那吃人的太极殿出来,胸中的怒火与悲凉,尚未平息。
如今,这匈奴人的狼烟,便又一次,烧到了他的眼前!
“将军!”
“朝堂那些龟孙子,靠不住了!”
“末将请命,带一队弟兄,去剁了那帮狗娘养的!”
几名脾气火爆的凉州裨将,纷纷请战。
北宫纯的目光,扫过他们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又看了一眼,身后那数百,同样义愤填膺,却又疲惫不堪的袍泽。
他知道,此刻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洛阳城内的那些“贵人”,巴不得他们这支孤军抗旨,更巴不得他们死在城外。
但,他若不出击,那些被屠戮的百姓,又该向谁去伸冤?
他北宫纯,带兵入洛阳,不是为了看那些门阀的脸色!
他心中的那份“忠义”,与眼前的“现实”,正在进行着,最惨烈的搏杀。
——
就在此时。
一道灰色的影子,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城楼的另一处暗影之中。
那影子,一袭灰袍,在风雪中,仿佛随时会隐去。
他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脸上,却没有任何佛门弟子该有的慈悲。
他的出现,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哨兵。
只有北宫纯,那双如同饿狼般的眸子,猛地,转向了他。
“北宫将军。”
“什么人?!”
刘暾猛地转身,腰间佩刀“呛啷”出鞘半尺。
“住手,刘暾。”
北宫纯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复杂。
“是……”
“故人。”
“大师,别来无恙。”
北宫纯对着萧鸾,微微颔首。
那日死巷之中的救命之恩,他北宫纯没齿难忘。
他虽不知这僧人与那红袍张三究竟是何来历,但至少,他们是王氏的敌人,便是他北宫纯的朋友。
萧鸾的目光,扫过北宫纯那张因悲愤与煎熬而显得愈发沧桑的脸,开门见山:
“将军,你的袍泽在挨饿,你的同胞在城外受辱。”
“你那道圣旨,是锁链,也是催命符。”
“你想不想,挣开它?”
北宫纯惨然一笑:
“挣开?”
“大师说笑了。”
“稍有异动,便是万劫不复,还会连累我这三千弟兄,背上叛逆之名。”
“那便在规矩之内,行雷霆之事。”
萧鸾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烧了他们的粮草。”
刘暾闻言大惊:
“大师!”
“匈奴粮草大营守备森严,我等兵力不足,如何……”
“匈奴人前军十万,粮草辎重皆屯于西营之外三十里,一处名为‘黑风坳’的谷地。”
萧鸾首接打断他,语速极快:
“那里还关押着数百名我大晋的民夫。”
“其地三面环山,只有一处入口,由呼延颢的亲兵看守,巡逻换防,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半柱香的空当。”
“今夜子时,风雪最大,是最好的时机。”
“救人……”
“烧粮……”
北宫纯的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不仅仅是一个军事打击计划,更是一个拯救同胞的机会!
这让他那颗被“锁喉诏”冰封的心,瞬间燃起了火焰!
萧鸾顿了顿,古井无波的眸子,迎上北宫纯那震惊的目光:
“你的朋友,‘张三’,对将军此举,想必也会很感兴趣。”
提及“张三”,北宫纯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他想起那日死巷分别,自己许下的性命之诺。
这个僧人此刻提及张三,显然是在提醒他,也是在告诉他,这或许是他们共同的意愿。
“你与张三……”
“究竟是何人?”
北宫纯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将军的朋友,”萧鸾淡淡道:
“也是王氏的敌人。”
“这就够了。”
北宫纯沉默了。
他看着城外那片刺目的火光,听着耳边那若有若无的惨叫。
他知道,萧鸾说得对。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北宫纯,可以死在沙场,却绝不能死在这般屈辱的等待之中!
他胸中那股被压抑了数日的滔天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喷发的缺口。
萧鸾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地图,扔了过去。
北宫纯一把接住地图,展开。
地图之上,用极其精准的笔触,详细绘制了黑风坳的地形,以及匈奴粮草大营的兵力部署、巡逻路线,甚至,连几处最薄弱的防御节点,都用朱砂,一一标注了出来。
详尽得,令人心悸。
北宫纯的瞳孔,骤然收缩。
“烧了它。”
萧鸾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匈奴人失了这批粮草,至少十日之内,无法发动总攻。”
“洛阳,可以多喘十日的气。”
“也可以,为将军你,和你的弟兄们,争取到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
刘暾早己凑了过来,他看着那张地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将军!”
“这是个机会!”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北宫纯看着那张地图,又看了看城外那冲天的火光,眼中的血丝,更浓了。
他知道,这是陷阱,是阳谋,是借刀杀人。
但他,更知道,若不去,他和他身后的弟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村庄被屠,更多的百姓被虐杀,然后,在这座孤城里,被活活饿死、困死。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跟你,赌这一把!”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些请战的裨将,厉声喝道:
“点一百个,最不怕死的弟兄!”
“今夜,子时,随我——”
“将军!”
“不可!”
刘暾猛地一步跨出,死死拦在了北宫纯面前,虎目含泪:
“您是主将,怎能亲身犯险!”
“末将愿代将军一行!”
“便是粉身碎骨,也定将那匈奴粮草,付之一炬!”
北宫纯看着他,这个从凉州就跟着自己,一路同生共死的兄弟,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刘暾,”他一字一句道:
“你记住,你的命,是守住这西明门,守住咱们凉州军,最后的根。”
“我若回不来,你,就是他们的将军。”
他不再多言,一把推开刘暾,亲自点起百名死士,每一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凉州悍卒。
子时,月黑风高。
一百零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西明门一处早己被他们清理出来的秘密水道,潜出了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