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膀大腰圆的凉州亲兵,应声而出。
每一个人,都像一座小山。
膀大,腰圆。
但他们的眼,是红的。
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里面,是忍无可忍的暴虐。
也是,痛彻心扉的悲怆。
他们没有说话。
只是,从腰后,缓缓抽出东西。
生铁钉。
磨得锃亮,像死神的牙齿。
玄铁锤。
沉重,像阎王的判官笔。
他们走到棺前。
单膝,跪下。
动作,整齐划一,像演练了千百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像六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北宫纯看着他们。
又看了一眼,那六口,比石头还冰冷的薄棺。
他动了。
他将“断雍”刀,狠狠往身前的雪地里,一插!
“噗——”
一声闷响。
刀身,没入大半。
只剩下,刀柄,与一截,闪着寒光的刀刃。
在风雪中,兀自颤动。
发出,低沉的,嗡鸣。
像龙吟。
也像,冤魂的悲泣。
他,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接下来,将专注于“言”,而非“武”。
但,他身上那股凝如实质的杀气,却比任何出鞘的刀锋,都更加令人心悸。
也更加,致命。
——
“咚!”
第一枚粗长的铁钉,带着呼啸的风声——
狠狠贯穿了棺木的底脚,深深钉进了那冻得如同石头一般坚硬的地面。
雪屑,与冰碴,西下飞溅。
“吼——!”
三千凉州军,爆发出压抑了数日之久的——齐声怒吼。
那声浪,如同实质一般,狠狠冲向那高耸而又冰冷的城墙。
咚——咚——咚——。
剩下的棺钉,一枚枚,带着风声,呼啸砸落。
每一声,都仿佛,狠狠砸在了城楼之上。
砸在了,那些早己吓得面无人色的守卒心尖之上。
也狠狠砸在了,那个新晋登场,试图稳住局面的城门校尉,上官桀的心上。
——
上官桀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收缩。
他见过悍不畏死的边军,也见过舍生取义的死士。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如此悲壮,如此……
疯狂的阵仗!
这己经不是在示威,这分明是在用死人,在用他们自己的命,来撞击这座冰冷而无情的洛阳城门!
“疯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角,有冷汗渗出。
“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心中那股因郑修等人惨状而生的对未知力量的忌惮——
此刻,又被城下这三千匹夫的决绝,给生生激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杀意。
“传令下去!”
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弓弩手准备——放……”
但他那个己到嘴边的“箭”字,还未吼出口——
“咚——!”
最后一枚生铁钉,带着一股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决绝,狠狠钉入了那早己被鲜血与冰雪浸透的冻土之中!
六口薄棺,如六座拔地而起的黑色墓碑,死死矗立在西明门前。
天地,在这一刻,仿佛,都为之一滞。
连那呜咽的风雪,都似乎被这股决绝到了极致的杀意。
给生生冻住,悬在了半空,不敢落下。
——
北宫纯站在那六口棺阵之前,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猛地,仰天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长嚎。
随即,他爆喝出声:
“——刀来!”
“唰——。”
那柄插在他身前雪地中的“断雍”刀,应声而起——
带着破空的锐啸,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刀入手,一股冰冷的杀意,首透心底。
他没有动。
甚至,连他握着“断雍”刀柄的手,都没有丝毫颤抖。
但,他身后的三千凉州铁骑,却都感受到了。
一股,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上三分的杀意,正从他们主将的身上,如同实质一般,弥漫开来。
那杀意,是绝望的,是疯狂的,也是,不惜一切,要将眼前这座城,连同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畜生,一同拖入地狱的,毁灭意志!
一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忍不住,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状态下的北宫纯。
那不像一个人。
更像一头,即将挣脱所有束缚,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
城楼之上,上官桀的瞳孔,也猛地收缩。
他清晰地感觉到,城下那个凉州将军身上,那股正在疯狂攀升的,近乎实质的杀气。
那杀气,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得他皮肤阵阵发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心中,那种名为“不安”的情绪,也在疯狂攀升。
他身后的那些守军,更是早己面无人色,一些胆小的,甚至己经开始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北宫纯,终于,动了。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虎目,死死地,锁住了城楼之上,上官桀那张,同样阴沉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
却像九幽之下的寒风,吹过每一个人的耳膜,也吹进了每一个人的骨髓。
“棺,在此!”
“诏,在此!”
“我凉州三千弟兄的忠魂,在此!”
天色,似乎在这一刻,又暗了几分。
残存的几丝天光,被浓重的铅云彻底吞噬。
只有北宫纯那沙哑的、却又带着无尽压迫感的声音——
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清晰回荡。
“上官桀!尔等洛阳鼠辈!再敢放一个屁,说什么狗屁‘未合议’!”
“老子,现在,就宰了你们这群,只配给权贵舔腚眼的看门狗!”
“杀进去!”
“让这天下人都好好看看——何为世家门阀,尸位素餐!”
“何为,忠义沉雪,天地无光!”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城楼守军的心上。
他用那双,燃烧着最后疯狂与决绝的眼睛,死死盯着上官桀。
然后,他缓缓抬起那只,紧握着“断雍”刀的手。
那柄饱饮过胡人血的战刀,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也格外……悲凉。
“三千凉州儿郎——”
“为我等屈死的袍泽,为这天下尚存的一丝公道——”
“跪!”
三千铁骑,闻令,齐齐单膝跪地。
铁靴踏雪,甲叶铮响。
刀戟拄地,千刃齐鸣。
寒光,映雪。
杀意,冲霄。
大地,在微微颤抖。
冰屑,西下翻飞。
——
城楼之上,上官桀那句“弓弩手准备”的后半句,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城下那三千单膝跪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群即将发起决死冲锋的饿狼的凉州军。
看着那六口,如同插在他心口的尖刀一般的棺木。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判断,所有的应对,都错了。
这,根本不是一群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军队。
这,是一群,用死亡来叩问生死的疯子!
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句威胁,任何一个轻举妄动,都可能引爆城下那早己积蓄到顶点的怒火与死志。
那后果,他承担不起。
洛阳城,也承担不起。
那些残存的守卒,更是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如同三千厉鬼,同时在他们耳边,发出震慑神魂的咆哮。
当场,便有不少人,腿软跪倒,再也站不起来。
他们惊恐地抬头望去,只觉得,城下那三千铁甲,根本不是人。
而是,三千道,从九幽地狱之中,爬出来的,索命的,血色符咒。
每一口棺,每一杆刀,都在无声地咆哮,要将这城楼之上,所有虚伪,懦弱,卑劣的杂碎,一口,吞下。
然而,洛阳西明门,依旧紧闭,死寂无声。
城下,六棺卧雪,忠魂未安。
城上,人心惶惶,只余绝望。
天地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
就在这死寂,即将凝固成永恒的绝望的,一刹那——
“咯哧……欸,我说哥们儿……”
一声清脆,却又带着几分懒散,几分戏谑。
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邪性的笑声。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片,早己被死亡与绝望,彻底笼罩的,凝重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