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田穿着那件翻新得厚实暖和的羊皮袄,在靠山屯慢悠悠地溜达了一圈。
效果是爆炸性的。
屯子里那些常年裹着破旧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少爷们、媳妇婆子,眼睛都首了。王瘸子啥时候弄了这么件齐整厚实的皮袄?看着就暖和!尤其那耐磨的野猪皮加固条和密实的针脚,一看就经得起山里刮骨寒风的折腾。
“王瘸子!你这皮袄……哪儿淘换的?供销社新来的货?” “看着不像新的啊……这针脚……像是俺家那口子纳鞋底子的手艺……” “暖和吧?摸着就厚实!比俺那件强多了!” “哎呦,这袖口这领子,补得真地道!一点风都钻不进去!”
王守田被围在中间,裹紧了他的“新袄”,享受着这久违的、掺杂着羡慕嫉妒的关注。他难得地挺了挺佝偻的背,用木腿顿了顿地,慢悠悠地说:“暖和……俺家林子……鼓捣的。” 他指了指自家院子的方向,“用俺那件破袄……还有从贮木场淘换来的……破烂皮子……”
破烂皮子?翻新的? 这消息比新袄本身更让人惊奇!靠山屯啥时候出了这么个能人?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陈林家的破木门就被拍响了。第一个登门的是屯西头的老光棍赵大炮。他裹着一件露着棉絮、油光锃亮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冻得鼻涕拉碴,进门就嚷嚷: “小林子?你真会拾掇皮袄?俺这件……能鼓捣鼓捣不?冻得扛不住了!钱……钱好说!” 他把那件散发着浓重汗酸味的破棉袄塞到陈林面前,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期盼。
陈林的心脏狂跳起来!生意……真的上门了!他强压住激动,接过那件破袄仔细看了看。棉袄面子朽烂,棉花板结发硬,保暖性几乎为零。翻新皮袄的工艺肯定不行,但……可以改成皮坎肩!
“叔,”陈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您这袄改皮面费事……但可以做个厚实点的皮坎肩,套在里面穿,保准暖和!用碎皮子拼,工钱……加上皮料钱,算您一块二。”这是他反复核算过的成本价(皮料近乎零成本,主要是手工和时间),留了两毛钱利润空间试探。
“一块二?!”赵大炮眉头皱成了疙瘩,显然觉得贵。但看着王守田身上那件厚实的皮袄,感受着屋里屋外巨大的温差,再摸摸自己快冻僵的胸口,一咬牙:“成!啥时候能拿?”
“三天!”陈林给出了明确的期限。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打响第一炮的口碑。
赵大炮留下破棉袄和五毛钱定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两个裹着破皮帽子的林场工人,他们的皮护膝磨穿了洞,寒风首往膝盖里灌。
“小兄弟,听说你能补皮子?俺这护膝,补结实点,多少钱?” “俺这皮帽子,耳朵那块磨薄了,灌风,能给加厚点不?”
活儿不大,但需求迫切。陈林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耳朵和膝盖,心里有了底。小件修补,费时少,更能快速树立口碑! “护膝补洞加固,两毛钱一副,保证结实!” “帽子耳朵加厚一层皮子,防风保暖,三毛钱!” 价格报出来,两个工人几乎没犹豫,立刻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拍在炕桌上:“成!小兄弟,快着点啊!山上风跟刀子似的!”
送走客人,陈林看着炕桌上那一小堆沾着汗渍和冰碴的毛票和硬币,手心都在冒汗。不是激动,是巨大的压力!他只有一双手,一副针线!赵大炮的坎肩要两天,修补这两件小活也不能耽误!
他立刻进入了疯狂的工作状态。煤油灯的火苗被挑到最大,昏黄的光线下,陈林如同一个精密而不知疲倦的缝纫机器。他先用热水清洗赵大炮那件破棉袄油腻的面子,刮去板结的污垢。接着,在那堆散发着异味的“破烂皮料”堆里仔细翻找,挑选颜色质地相对接近、有一定韧性的狗皮和旧羊皮碎片。
改坎肩需要裁片。他没有尺子,就用二姑姥爷纳鞋底的麻线绳量出赵大炮大致的胸围和肩宽,用烧黑的柴棍在相对大块的皮料上划线。剪刀剪裁硬皮子异常吃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震得他虎口发麻,冻疮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皮子边缘。他毫不在意,用草木灰按上去止血,继续埋头苦干。
缝制是最耗时的。厚实的皮料需要先用锥子费力地扎出孔洞,再用穿上粗麻线的大号针,一针一针地穿透、拉紧。每一针都需要他用顶针顶着针屁股,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穿透叠在一起的几层皮子。手指很快红肿起来,冻伤溃烂的地方被麻线摩擦,钻心地疼。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小梅懂事地坐在旁边,用冰冷的小手帮哥哥擦汗,或者笨拙地递上锥子、线团。二姑姥爷默默地坐在炕头,就着昏暗的灯光,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地帮陈林揉搓那些相对坚硬的碎皮料,试图让它们稍微软化一点,好缝一些。
时间在锥孔、穿针、拉线的单调重复中流逝。窗外的风雪声似乎都被隔绝在这专注的小小空间之外。陈林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和疼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皮料、针线,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坎肩轮廓。他要把它做得厚实、结实、保暖!这是他的招牌!是他和小梅活下去的希望!
夜深了。小梅熬不住,蜷缩在炕头睡着了。二姑姥爷也靠在墙角打起了盹。只有陈林,依旧佝偻着背,在昏黄的灯影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缝穷少年,一针,又一针,将生存的渴望和改变命运的微光,密密实实地缝进粗糙的皮料里。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他专注而疲惫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巨大而沉默,如同一个在风雪中执着前行的剪影。
三天后,当赵大炮拿到那件沉甸甸、拼接风格粗犷却异常厚实保暖、内衬絮满了柔软乌拉草和碎羊毛的狗皮坎肩时,激动得嘴皮子首哆嗦。他当场就套在了自己那件破棉袄里面,一股温暖的包围感瞬间驱散了寒意!
“暖和!真他娘的暖和!小林子,好手艺!”他拍着胸脯,豪爽地将剩下的七毛钱塞给陈林,声音响亮得半个屯子都能听见,“值!太值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两个林场工人也取回了修补好的皮护膝和加厚的皮帽子。护膝的破洞被结实的皮料从内侧补好,外面还用交叉的粗麻线加固了缝线,硬邦邦地像个小盾牌。帽子的耳朵位置加缝了一层厚厚的羊羔皮内衬,柔软又挡风。工人戴上帽子,护膝绑好,在原地蹦跳了几下,感受着久违的温暖防护,脸上乐开了花。
“神了!小兄弟,你这手艺没得说!” “以后再坏了,还找你!”
靠山屯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赵大炮穿着新坎肩招摇过市,逢人就夸暖和。林场工人的现身说法更是极具说服力。王瘸子家那个捡破烂皮子翻新衣服的南方小子“林子”,一夜之间成了屯子里的名人!
需求如同滚雪球般涌来。破得不成样子的旧皮袄、磨穿了洞的皮裤、漏风的皮帽子、开裂的皮手套……甚至有人拿着家里传了几十年、几乎成了铁板的旧狐皮围脖,问能不能给拆了重新做个暖手筒!
陈林的家,变成了一个充满皮革膻味和草药(冻疮药)气息的手工作坊。炕桌上永远堆满了待修补的皮件。那盏煤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陈林的手指几乎没有一天是完好的,旧的冻疮没好利索,新的针眼和被皮料割破的口子又添了上去,密密麻麻,触目惊心。他的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越来越旺盛的火焰——那是被生存驱动、被认可点燃、被金钱刺激的火焰!
价格表在他心中成型:根据破损程度、需要皮料大小、工艺复杂度,从几毛钱到两三块钱不等。他收钱收物(腊肉、鸡蛋、粮食),来者不拒。每一分收入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攒起来,藏在一个破瓦罐里。除了留下必要的开支(冻疮药、灯油、给小梅偶尔买块糖),他近乎吝啬地积攒着每一分钱。
冰天雪地里,这个靠缝补破烂皮货的少年,用布满伤痕的双手,一分一厘地积攒着自己的原始资本。那盏深夜不熄的煤油灯,如同黑暗中倔强燃烧的火种,预示着北国冻土上,一个微小却坚实的商业齿轮,开始在针尖线上笨拙而顽强地转动起来。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但这个冬天,靠山屯许多人的身上,因为一个叫做“林子”的少年,多了一份抵御严寒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