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滴答声越来越清晰,不再是雪粉子敲打窗棂的细碎,而是积雪融化、雪水汇聚成流,从屋檐瓦楞间坠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带着一种沉闷而坚定的力量,敲打着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风,也悄然变了性子。虽然依旧料峭,但那股钻心刺骨的阴狠劲儿淡了,裹挟着泥土苏醒的潮润气息,从破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春天的腥甜。
闵家家靠着冰冷的土墙,坐在炕沿。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格外清晰。
闵家保警惕地抬头。这个时候,会是谁?张队长?还是那些好奇的邻居?
“闵家家!挂号信!北京来的!” 邮递员老王头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了初春微寒的空气,如同一声惊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小小的土屋里!
轰!
闵家家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膛,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北京?挂号信?难道是……稿费?《黄土》那七千字,换来西十九块,己是天文数字。那这西十多万字的《白鹿原》……
闵家保同样浑身剧震!枯黄的脸上血色尽褪,又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他扶着闵家家,兄弟俩互相支撑着,如同狂风中的两株枯草,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
老王头站在院子里,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手里拿着一个厚得异乎寻常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右下角,那方方正正的红色铅字“人民文学杂志社”,在惨淡的天光下,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闵家兄弟的瞳孔上!
“快!签收!”老王头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异,他飞快地递过签收本。
闵家保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根本握不住笔。闵家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臂,一把抓过笔!那支英雄钢笔被他珍重地收了起来,此刻用的是老王头的铅笔。他咬着牙,在签收栏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地写下“闵家家”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生命!
信封入手!沉!无比的沉!比上次那个厚了何止十倍!
闵家保几乎是半抱着将闵家家拖回屋里,砰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老王头探究的目光和初春的寒气。兄弟俩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土墙,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闵家家手中那个厚得惊人的信封。
屋里死寂。只有兄弟俩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雪水滴落的啪嗒声。
闵家家颤抖着,指甲抠着信封封口。厚实的牛皮纸异常坚韧。他用力!再用力!“嘶啦!”一声刺耳的撕裂声!信封被蛮力撕开!
一沓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雪白信纸滑了出来!同时滑出的,还有一张对折的、比上次更加挺括、泛着微黄光泽的硬质纸片!以及……一张同样厚实的、印着银行抬头的单据!
闵家家哆嗦着,先展开了那沓信纸。最上面依旧是那熟悉的红色抬头。下面,是几行用蓝色墨水书写的、极其工整漂亮的钢笔字:
“闵家家同志:
大作《白鹿原》己阅毕。作品气势恢宏,底蕴深厚,对关中平原半个世纪历史变迁和民族心灵史的深刻描绘令人震撼,具有史诗般的品格和极高的文学价值。经编委会一致决定,留用全书,拟分期刊载于本刊1978年后续各期。
特此通知,并寄上稿酬人民币贰仟捌佰元整(¥2800.00)。
望再接再厉,创作出更多传世佳作!
此致
敬礼!
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部
1978年3月X日”
“贰仟捌佰元整……¥2800.00……”
闵家家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庞大的数字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确认着这个庞大到令他灵魂都在震颤的数字!2800块!千字七元!西十万六千九百八十字!正好两千八百块!最高档!最高档的稿酬!
展开!
一张浅绿色的、印着复杂花纹和国徽图案的纸单!
最上方,清晰地印着三个硕大的、方方正正的黑色铅字:
“中国人民邮政汇款通知单”
在金额栏里,用醒目的黑色印刷体清晰地印着:
“人民币贰仟捌佰元整”
旁边还用红色的大写数字标注着:(¥2800.00)
而在汇款人一栏,打印着:
“人民文学杂志社”
旁边,还有一张盖着“中国工商银行辽阳县支行”红章的存款单!上面清晰地打印着:
“存入:人民币贰仟捌佰元整(¥2800.00)”
“户名:闵家家”
两张单子!两张轻飘飘却又重若泰山的纸片!像两道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这间土屋的昏暗,也劈开了兄弟俩生命中积压了太久的阴霾!
他把那两张如同神谕般的单据,连同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一起塞到闵家保枯瘦、沾满泥土的手里!
春天。真的来了。
带着惊雷,带着足以犁开冻土的巨力。
他挣扎着,扶着土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依旧存在,但胸腔里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奔涌。他走到大哥身边,蹲下,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按在闵家保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哥,”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咱有钱了。咱兄弟…有活路了!”
他拿过那两张重若千钧的单据,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明天!咱去公社!取钱!”
“买粮!买白面!买大米!买油!买盐!买肉!买够吃半年的!”
“给你,” 他看向闵家保身上那件破得露出板结棉絮的旧袄,“买新棉袄!里外三新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楔进现实的冻土里!带着西十万字熬炼出的意志,带着两千八百块赋予的底气!
“还有…” 闵家家的目光投向桌上那支被仔细收好的英雄钢笔,又落回那座稿纸山,“这笔钱…是《白鹿原》换来的。它救了我们。但咱不能光靠它。”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泥土和雪水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
闵家保的哭声渐渐止息,他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因常年劳苦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而炽热的火焰。他看着弟弟,看着弟弟眼中那磐石般的决心和清晰的规划,用力地点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和一种被点燃的希望!
窗外的雪水滴落得更急了,啪嗒啪嗒,像密集的鼓点。屋檐下,一溜晶莹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尖端凝聚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叮”的一声,坠落在地,渗入开始松动的泥土里。
春天,正用它无形而有力的犁铧,在辽阳这片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上,犁开第一道希望的新泥。而闵家家手中那两张轻飘飘的纸片,便是驱动这无形犁铧最强大的力量。兄弟西人站在融雪的屋檐下,眼前不再是无边的寒冬,而是一条被巨额稿费强行犁开的、通往温饱、尊严和未知可能的崭新阡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