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初春的夜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吹过辽阳县郊外一片荒废的砖窑厂。残破的窑洞像张着黑洞洞大嘴的怪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这里,是辽阳县有名的“鬼市”一个在夜幕掩护下进行着各种隐秘交易的地下市场。
闵家家裹着一件半旧的、带着风帽的深色棉大衣(特意找瓦匠老赵借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蹲在一个背风的窑洞凹陷处,身体微微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紧张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牲口气息和金属锈蚀的复杂味道。耳边是压得极低的、如同鬼魅般的讨价还价声。
“粮票…换布票…有细粮票没?”
“柴油…五斤…要现钱…”
“老母鸡…刚下的蛋…”
他怀里揣着一沓厚厚的、崭新的钞票两千八百块巨款的一部分。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前世985大学生的理性和此刻深入黑市的紧张感激烈地撕扯着他。但他别无选择。供销社的柜台里空空如也,张书记的条子在这“三转一响”面前也毫无用处。要想兑现给大哥的承诺,给周巧云和周家的体面,只能铤而走险。
他观察着,等待着。目光在黑暗中逡巡,寻找着那些可能攥着“硬通货”票证的身影。终于,一个穿着油渍麻花棉袄、缩着脖子、眼神却像老鼠一样机警闪烁的矮胖男人,在几个窑洞间转了几圈,似乎没找到目标,又溜达到了闵家家附近。
闵家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点本地口音却又努力模仿城里人腔调的声音,对着那矮胖男人的方向,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铁驴子’…‘蝴蝶’…‘转盘子’…有‘路条子’没?”
这是黑市的行话。“铁驴子”指自行车,“蝴蝶”指蝴蝶牌缝纫机,“转盘子”指手表,“路条子”就是票证。
那矮胖男人脚步一顿,老鼠般的眼睛瞬间锐利地扫向闵家家,上下打量着他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扮,似乎在判断他的斤两。他慢慢踱过来,蹲在闵家家旁边,同样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啥成色?要几张?”
“都要。‘永久’或‘凤凰’,‘蝴蝶’,‘上海’全钢。”闵家家报出顶配的要求,声音尽量稳住,“‘路条子’…要真的。钱,不是问题。”
矮胖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嘿嘿低笑两声:“口气不小啊兄弟。这年头,这些‘路条子’比金子还稀罕!一张‘铁驴子’票,没这个数,拿不下来!”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闵家家眼前晃了晃两百块!远远超出自行车票本身的价值!
闵家家心头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价好说。但我要看货。先看‘蝴蝶’的。”
矮胖男人左右看了看,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贴身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几张折叠整齐、边缘都有些磨损的纸片。借着月光,闵家家飞快地扫了一眼。一张是印着“缝纫机购买证”的硬纸片,抬头是“XX市轻工业局”,盖着模糊的红色公章,品名栏赫然印着“蝴蝶牌JA1-1型”!另一张是同样制式的“自行车购买证”,品名“永久13型”!还有一张是“手表购买券”,品名“上海牌全钢防震”!
票是真的!闵家家前世在图书馆看过不少这个年代的资料,对票据样式有印象。但价格……他心念电转,前世商业谈判的思维瞬间启动。不能露怯,也不能当冤大头。
“‘蝴蝶’票,一百二。”闵家家报出一个低于对方预期的价,语气斩钉截铁,“‘铁驴子’票,一百八。‘转盘子’票,八十。三张一起,三百八。成,现在点钱。不成,我找下家。” 他作势要起身。
“哎哎!兄弟!别急啊!”矮胖男人一把拉住他,脸上堆起假笑,“这价也太狠了!我这可是顶风弄来的!担着天大的风险!你看,西百五!三张你拿走!”
“三百八。”闵家家寸步不让,眼神在帽檐阴影下冷得像冰,“多一分没有。这鬼市,天亮前散场。我不信就你有货。” 他故意加重了“天亮前”三个字。
矮胖男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老鼠眼滴溜溜乱转,飞快地权衡着。闵家家沉稳的气势和精准的报价让他有些摸不透底细。最终,对现金的贪婪压倒了风险。他一咬牙:“行!算交个朋友!三百八!点钱!”
交易在黑暗中快速完成。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消失在矮胖男人油渍麻花的棉袄深处,三张带着体温的、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票证,被闵家家飞快地塞进最贴身的衣袋里。他甚至能感觉到票证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汗液的黏腻感。
拿到票,闵家家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如同鬼魅般融入更深的黑暗,迅速离开了这片弥漫着危险气息的砖窑厂。首到走出很远,确认无人跟踪,他才靠在一棵冰冷的老槐树干上,剧烈地喘息起来。夜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的棉袄己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掏出那三张票证,借着微弱的月光,再次仔细确认。蝴蝶牌缝纫机票!永久自行车票!上海手表票!没错!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袭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大哥的亲事,最大的拦路虎,被他用三百八十块巨款和一场午夜惊魂,生生啃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票证藏好,抬头望向辽阳县城的方向。天边,己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而他,要赶在供销社开门前,去把这三张用命换来的“路条子”,变成扎扎实实摆在周巧云和大哥面前的三转一响!新房的地基上,青砖垒砌的墙基在晨光中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而属于闵家保和那位爽利姑娘周巧云的花轿之路,终于铺平了最后一块砖石。那只象征着“饭碗”和“底气”的蝴蝶牌缝纫机,正等待着飞入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