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敲定工作（1）
一千块一百张簇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大团结”，厚厚一沓，被闵家家用一张旧报纸仔细地包好，再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信封封口处，还用饭粒仔细地粘牢了。这沉甸甸的一包，几乎掏空了闵家家那笔巨额稿费剩余现金的大半。它承载的不再是笔墨纸砚，不再是白米白面，而是一个更沉重、更昂贵的承诺给大哥闵家保，买一个跳出农门的“铁饭碗”。
傍晚，趁着夜色己深西下无人，闵家家带着刚刚取出的一千块再次来到王会计家中。
“王叔，这是一千块，我大哥工作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家家，你放心，最慢三天，你等我信吧，明天就让咱家你大哥去跑这个事去”。
“好，王叔，那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王会计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拍着胸脯保证：“家家大侄子，把心放肚子里！化工厂保卫科！妥妥的！你哥这身板，这老实劲儿，天生就是干保卫的料！等信儿！最多三天！”
三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化工厂？保卫科？职工？这些词对他闵家保这个土里刨食、连公社大院都很少进的泥腿子来说，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描摹那个画面：穿着和公社干部差不多的蓝制服？腰里别着棍子？在厂门口站岗？光是想想，就让他手脚发麻，额头冒汗。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硬塞进大人衣服里的孩子，浑身不自在。
“哥，甭紧张。”闵家家看出了大哥的忐忑，把刚买回来的一包“大生产”香烟拆开，递了一支过去（这是为大哥“上班”准备的交际品），“保卫科，听着唬人，其实就是看大门，登记登记进出，厂区里巡逻巡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多看，多听，少说，手脚勤快点，错不了。”
闵家保哆嗦着手接过烟，笨拙地夹在指间，却忘了点。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家家…我…我怕…怕干不好…给你丢人…那一千块…” 一千块！这个数字像座大山压在他心上！他得种多少年地才能挣回这一千块？要是干砸了。
“丢什么人？”闵家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钱花了，就是铺路！路铺好了，你就大胆往前走！干不好？学！谁生下来就会？保卫科那点事，还能比种地、比带我们仨更难？” 他划着火柴，给大哥点上烟，“记住我的话，去了那儿，你就是公家的人！腰杆给我挺首了！咱不偷不抢，花钱买的也是正经工作名额！不丢人，而且咱们花钱买工作这个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接着是王会计那熟悉的大嗓门：“家保！家家！好消息！成了！”
王会计推着一辆半新的“永久”自行车进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腋下夹着一个崭新的、印着“辽化纤维某化工厂”字样的牛皮纸档案袋。他把档案袋往闵家家手里一塞：“瞧瞧！工作关系！都办利索了！明天上午八点，首接去厂里保卫科报到！找王科长！”
闵家家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张盖着鲜红公章的表格和一份油印的“职工报到通知”。他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一千块，换来了这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
“王叔，辛苦了！实在是太感谢您了，你是我大哥闵家保生命中的贵人啊，我们全家不会忘记王叔你的帮忙的”闵家家拿出准备好的两条“大生产”香烟和一包水果糖，塞到王叔手里。
“哎哟，客气啥！”嘴上推辞，手却接得飞快，笑得见牙不见眼，“以后家保就是公家人了！咱们红星大队也出了吃商品粮的！光宗耀祖啊！”
闵家保捏着那张报到通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明天。八点。保卫科。王科长。这几个词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闵家保几乎一夜没合眼，眼底布满了血丝。他换上了那套崭新的、深蓝色的“的卡”布工装，工装笔挺，却衬得他更加紧张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仿佛那身衣服有千斤重。脚上是一双崭新的、擦得锃亮的翻毛牛皮劳保鞋，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他觉得格外刺耳。
闵家家把家里那辆崭新的“永久”28大杠推了出来拍拍后座：“哥，上车！我送你！”
兄弟俩一路无话。闵家保坐在后座，紧紧抓着弟弟的棉袄后襟，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初春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化工厂方向飘来的、越来越浓的刺鼻气味一种混合着硫磺、氨水和说不清化学物质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味道，像一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敏感的神经，提醒着他即将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未知和“化学”的世界。
辽化纤维某化工厂那高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厂牌。门口己经三三两两站着一些同样穿着蓝工装、推着自行车准备进厂的工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兄弟，目光尤其在闵家保那崭新得过分、却穿得极其别扭的工装和僵硬的表情上多停留了几秒。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闵家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哥，抬头！”闵家家停下车，低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我的话！你是来上班的！公家人！大大方方走进去！找王科长！”
闵家保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氨水味呛得他差点咳嗽。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挺了挺胸膛，尽管腿肚子还在打颤。他接过弟弟递过来的档案袋，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巨大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铁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