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林教授意犹未尽,还想拉着闵家家去书房继续“开小灶”。闵家家虽然渴望知识,但看着林教授略显疲惫的面容,又瞥见林雪拿起外套似乎准备回单位加班的身影,连忙起身告辞。
“老师,今天收获太大了,我得回去好好消化消化。您也早点休息。”闵家家恭敬地说。
林海教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看看女儿,点点头:“也好。消化很重要。回去把我今天说的要点整理一下,下次来我要考你。”他拍拍闵家家的肩膀,“路还长,别急,慢慢来。”
林师母和姐姐们送到门口,又是一番殷切的叮嘱。
“家家,路上小心点,天黑。”
“以后常来啊,就当自己家!”
“下次来尝尝二姐做的红烧肉!”
闵家家连声道谢,心头暖意融融。
“爸,妈,姐,我回所里了,还有几份材料要归档。”林雪也穿上外套,拿起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对家人说道。
“这么晚还去?”林师母皱眉。
“嗯,白天没弄完。”林雪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那正好,”林海教授忽然开口,“小雪,你回所里顺路吧?把家家送到胡同口,夜里这段路有点偏。”
林雪愣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闵家家。闵家家也愣住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林雪同志忙,我自己走就行,很近的!”
“顺路,走吧。”林雪没再多说,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语气干脆利落,带着警察特有的不容置喙。
夜风微凉。梧桐树的叶子在路灯的光晕里轻轻摇曳。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林雪步子很快,闵家家需要稍微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步左右的距离,沉默在夜色中弥漫,只有脚步声清晰可闻。
闵家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前方那个穿着警服的林雪身上,她肩头那枚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银色警徽上。那抹银色,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滴凝固的月光,沉静,清冷,带着一种守护的力量。这与林教授书房里浩如烟海的典籍、姐姐们温婉的书卷气截然不同,是另一种扎根于现实土壤的坚韧与力量。
“你……”闵家家犹豫着开口,打破了沉默,“户籍工作…真的能看到很多故事吗?”
林雪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在夜风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嗯。迁个户口,背后可能是一家人的悲欢离合;补个出生证明,可能牵扯出一段尘封的往事;甚至一个死亡注销…都连着活人的念想。见得多了,就觉得,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浓缩在几张薄薄的纸片里。”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像你们写小说的,能把那些悲欢离合都铺展开来,写得那么…惊心动魄。我们只能按规矩,把该填的格子填满。”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闵家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深沉的无奈和对生活复杂性的深刻理解。这与他埋头书斋、试图用文字重构世界的视角,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互补。
“那…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的事?”闵家家忍不住追问,作家的本能让他对“故事”充满了好奇。
林雪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路灯的光在她英气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有。太多了。有找到失散多年亲人抱头痛哭的,有为了一个城市户口机关算尽的,也有孤寡老人走了几天几夜来办手续,就为了把最后一点东西留给远房侄子的……见得多了,就觉得,人活着,都不容易。”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重,“有时候,真想帮帮他们,但规矩就是规矩。”
不知不觉,胡同口到了。昏暗的路灯下,是更深的夜色。
“到了。”林雪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闵家家。路灯的光映着她肩头的警徽,也映着她清澈而平静的眼眸。“前面路灯坏了,你小心点走。”
“谢谢林雪同志。”闵家家由衷地道谢,不仅仅是为送这一程。
林雪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些许:“听爸说,你很有天赋,也很拼。写作是条苦路,保重身体。”她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带着一种真诚的关切。
“嗯,我知道。谢谢。”闵家家用力点头。
“走了。”林雪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只有那枚银色的警徽,在昏暗中最后闪烁了一下,像一颗沉入夜海的星子,消失不见。
闵家家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夜风吹拂着他有些发烫的脸颊。林教授书房里浩瀚的书海、艰深的理论,仿佛被这夜风涤荡,沉淀下去。而林雪那身笔挺的警服,她肩头那抹月光般的警徽,她平静讲述的那些关于“薄薄纸片”背后的沉重人生,还有那一声带着无奈与理解的叹息,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两种力量在他心中交织、碰撞。一种来自象牙塔顶端的理性光芒,指引着方向;另一种则来自市井巷陌、户籍档案里的尘世温度,沉甸甸地,夯实着根基。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泥土芬芳的夜风,转身,朝着自己大学宿舍灯光昏暗的小屋走去。
下的路似乎不再那么迷茫。他知道,他不仅要仰望那书山学海的灯塔,更要俯身去倾听、去感受那警徽之下,属于这片土地最真实的脉搏。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照亮他前行的路,也照亮了他心中悄然点亮的、另一盏关于“真实”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