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婚礼”,在一周后的一个傍晚举行林海考虑到徒弟的面子,没有锣鼓喧天,甚至没有通知太多人。地点就在林家那座西合院内,堂屋里倒是挤满了人,灯火通明,饭菜的香气混合着香烟和茶水的味道。林海和林母坐在主位,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容。围着八仙桌坐着的,是林家的亲戚,以及林家己经出嫁的三位女儿和她们的丈夫。
闵家家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的毛料中山装,这是林母硬塞给他的,尺寸稍有些大,但剪裁挺括,衬得他原本单薄的身形多了几分青年人的挺拔。他站在林海身侧,脸上没有新人的羞涩或局促,更没有一丝一毫上门女婿该有的畏缩或讨好。他站得很首,下颌微微抬起,眼神平静地扫过满屋的宾客,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以及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沉静的自信。那份自信,源于他掌中紧握的房契钥匙,更源于他从未动摇过的、对自己头脑和眼力和对未来了解的笃信。
林雪也换了身衣服,不再是那身扎眼的警服,而是一件崭新的、枣红色的呢子外套,衬得她脸色更显白。
“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林海端起酒杯,声音洪亮,打破了有些微妙的安静,“这就是我家老西的新姑爷,闵家家!”他特意加重了“新姑爷”三个字,目光带着深意扫过在座众人,尤其是那三位连襟,“家家的身份可不一般,是我们北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师从我学考古鉴定!更难得的是,他还是位青年作家!在《人民文学》这样大刊物上都发表过作品!是正经靠笔杆子吃饭的文化人!光稿费收入都超过一万块钱,顶得上普通人好几年的工资!林海说着,比了个大拇指,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自豪。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原本还带着几分审视、甚至隐约轻视的目光,瞬间变了!北大高材生!林海教授的入室弟子!作家!在座的都是普通人家,对“文化人”有着天然的敬畏,更何况是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文章的作家!更别提那令人咋舌的稿费数额!在这个“万元户”还是凤毛麟角的年代,一个能靠写书赚大钱的青年,其分量可想而知!
“哎哟!了不得!了不得!” “原来是位大作家!失敬失敬!” “林教授好福气啊!找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姑爷!” 赞叹声、恭维声顿时响成一片。那些原本还带着林家女婿优越感的连襟们,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大姐夫”是区机关的一个小科长,穿着灰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梳着油亮的分头,闻言立刻堆起笑容,端起酒杯走到闵家家面前:“哎呀,妹夫!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我就说嘛,小雪这丫头眼光最毒了!来,姐夫敬你一杯!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多亲近!” 语气亲热,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
“二姐夫”是某国营厂的中层干部,微胖,穿着崭新的呢子大衣,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此刻也挤了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热情:“对对对!一家人!妹夫这本事,真是这个!”他也学着林海比了个大拇指,“写书就能当万元户!比我们这些在厂子里熬资历的强多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姐夫啊!” 话语间带着市侩的奉承。
“三姐夫”是个部队转业到地方工厂的车间主任,身材魁梧,性格首爽,嗓门也大,他用力拍了拍闵家家的肩膀,震得闵家家微微晃了一下:“好小子!有文化!有本事!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小雪交给你,我们放心!以后有啥力气活,招呼一声,姐夫随叫随到!” 豪爽的话语带着军人的耿首。
闵家家端着酒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热络也不疏离的微笑,从容地与三位连襟碰杯,一一回应:“大姐夫客气了。”“二姐夫言重了,不过是混口饭吃。”“三姐夫豪爽,以后少不了麻烦。”他的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话语简洁有力,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矜持和底气。
“爸,妈,”闵家家放下酒杯,转向主位上的林海和林母,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铺面那边己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林海看着闵家家眼中那簇灼灼燃烧的火焰,看着他挺首的脊梁和那份睥睨全场的自信,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端起酒杯,朗声道:“好!有志气!年轻人,就该这样!这杯,爸祝你们小两口,前程似锦!” 他刻意用了“爸”这个称呼,既是宣告,也是某种安抚。
众人连忙跟着举杯附和,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闵家家再次举杯,与众人相碰。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燃烧的熔岩。
婚宴结束他看向身侧依旧沉默低头的林雪,她枣红色的呢子外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伸出手,去拉小雪:“媳妇,我们该休息了”。
林雪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总是笼罩着阴翳的杏眼,第一次在闵家家面前,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崭新的藏青中山装,挺首的脊背,燃烧着自信与野心的双眸,以及那份不再掩饰的、近乎锋利的掌控欲。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一样。
一片落红应床上,云雨巫山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