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更加崎岖难行,雨后湿滑无比。走了近一个小时,个个气喘吁吁,汗水浸透衣背。眼前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上,散落着大堆大堆的碎砖烂瓦、坍塌的土窑残壁,还有厚厚一层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发灰的瓷土废料。这里就是废弃多年的老窑址。去年山洪肆虐的痕迹犹在,一道深深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冲沟,斜刺里撕裂了堆积如山的废料堆,将下面更深层的泥土和混杂其中的、五颜六色的碎瓷片暴露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潮湿的霉味和一种淡淡的、属于泥土深处与破碎瓷器的独特气息。
“就是这里了!”林海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也顾不得满地泥泞和疲惫,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到那道被山洪冲刷开的巨大沟壑旁,迫不及待地蹲下身仔细查看。
闵家家也强忍着双腿的酸软蹲在林海身边,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沟壑两侧的断面。张家西兄弟则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张老大和张老三迅速占据了稍高处的土坡,一个俯瞰着来路和寨子方向,一个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密不透风的原始次生林;张老二和张老西则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护在林海和闵家家身侧,巨大的身躯将两人遮挡了大半,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周围的空气。
沟壑两侧的断面上,混杂着大量的碎瓷片。大多是粗糙的灰陶、厚重的粗瓷,釉色浑浊暗淡,器型笨拙变形,显然是窑工练手或烧废的残次品。但就在这些粗糙的碎片海洋中,如同沙里藏金,偶尔能瞥见几抹不一样的莹润光泽!
林海从背包里掏出一副白线手套戴上,又取出一把细毛刷,小心翼翼地拂去一片卡在断面泥土中的碎瓷片上的浮尘。那瓷片胎质细腻洁白,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羊脂玉!釉色莹润清透,呈现出一种极其淡雅的青白色,如同初春湖面凝结的薄冰!虽然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是碗或盏的底足残片,但上面清晰可见流畅如水的刻花莲纹!影青瓷!典型的宋元湖田窑风格!
“看这里!”闵家家也在另一处被雨水冲刷得厉害的断面下方,拨开几块松动的碎石,露出了半截埋在潮湿泥土里的器物轮廓!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用随身携带的小号折叠铲,一点点清理着周围的泥土。林海立刻凑过来,屏住了呼吸,眼中精光爆射,低声道:“慢点!再慢点!小心胎骨!”
两人如同进行着一场精密的考古发掘,摒除了一切杂念,用小铲子和毛刷,屏息凝神,一点点剥离着包裹在器物周围的泥土。张家兄弟也围拢过来,警惕地注视着西周,尤其是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窥探身影,用他们巨大的身躯筑起一道人墙。
时间在紧张而专注的挖掘中流逝。泥土一点点被剥离。渐渐地很多残破器物的优美轮廓清晰地呈现出来!
“好!东西很开门,但是都是残破的,我们回去收,寨老之言,未必尽实!焉知没有寨民私藏了完整的器物?甚至……秘不示人的传家宝?挨家挨户收,亲眼看过,方知真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一个小时后,林海他枯瘦的手指用力点了点地面,“走!就从这家开始!”他目光锁定了寨口最近一栋看起来颇为古旧、门口挂着几串干辣椒的吊脚楼。
闵家家心头一沉。他知道师傅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方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只能给张老大递了个眼色。张老大微微颔首,虎目中精光一闪,低声对几个兄弟吩咐:“老三、老西,守住寨口和来路。老二,护好东家和林老。眼放亮,手放稳。”
张老三、张老西立刻无声地散开,如同两座移动的堡垒,占据了寨口两侧的有利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寨子和来路方向。张老二则一个箭步,紧贴在林海和闵家家侧后方,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柄用兽皮包裹着刀柄的剥皮猎刀刀柄上,眼神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每一扇门窗、每一处阴影。
林海拄着棍子,走到那栋吊脚楼前。吊脚楼底层悬空,养着几头哼哼唧唧的猪,气味熏人。他仰起头,对着紧闭的二楼黑木门,提高声音,尽量放缓带着京腔的语调:“老乡!开开门!我们是省里民俗文化考察队的!想看看您家有没有老辈人留下的老物件!碗啊,罐啊,铜钱什么的!价钱好商量!”
死寂。
林海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眉头皱得更紧。他举起硬木棍,在那扇看着就有些年头的黑木门上,“咚咚咚”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老乡!开开门!我们不是坏人!看看就走!”
这一次,门后有了动静。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抽动的声响。“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拉开一条缝““莫得莫得!破烂都莫得!快走快走!”
林海眼疾手快,用木棍轻轻抵住门缝,脸上挤出更和善的笑容,“我们不白看,给钱的!您想想,家里老柜子底下,墙角旮旯里,有没有些老辈人留下的东西?哪怕是个豁口的碗,生锈的铜锁也行啊!”他一边说,一边试图从门缝里往里张望。
老妇人见他抵住门,还要往里看,顿时急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浓重的恐惧:“莫看!莫看!走啊!莫要害我们!”她使出全身力气想把门关上,但那点力气在林海抵住的木棍面前显得徒劳。
就在这时,旁边几栋吊脚楼的门窗纷纷打开,更多的脑袋探了出来。目光不再是好奇和戒备,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敌意!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用的都是闵家家听不懂的方言,但那不善的语气和指指点点的动作,昭示着不满正在迅速累积。
“你们做莫子?!欺负老人家?!”一个粗嘎的吼声从隔壁吊脚楼的晒台上传来。是那个脸上有狰狞刀疤的精壮汉子,阿泰!他指着林海,眼神凶狠,“寨老都发话了!让你们去后山!莫在这里搅扰寨子!赶紧滚!”
林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弄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学者的傲气被激起。他收回抵门的木棍,转过身,面向阿泰,声音也沉了下来:“这位兄弟,我们只是按规矩收购,公平交易,何来搅扰?寨老让我们去后山,我们自会去。但看看寨民家中是否有遗漏的物件,又有何不可?莫非这寨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这话带着京腔特有的抑扬顿挫,在寂静的山寨里显得格外刺耳。
“放你娘的屁!”阿泰瞬间被激怒,黝黑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猛地从晒台上跳了下来,落地咚的一声!“外乡佬!敢在盘蛇寨撒野!滚出去!”他怒吼着,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手臂粗、带着树疤的硬木柴棒,大步流星地就冲了过来!
随着阿泰的爆发,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周围吊脚楼里瞬间涌出七八个同样精悍、手持柴刀、扁担甚至锄头的寨民汉子!他们眼神凶狠,嘴里骂着听不懂的方言,呼啦啦围了上来,将林海、闵家家和护在身前的张老二团团围住!狭窄的晒坝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剑拔弩张!冰冷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湿冷的空气!
张老二面对汹涌而来的敌意和包围,脸上那道旧疤猛地抽动了一下!眼中凶光爆射!他不再沉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咆哮!几乎在阿泰冲到他面前,手中柴棒带着恶风狠狠抡下的瞬间,张老二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山岳崩塌般的沉重力量感!蒲扇般的大手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阿泰全力抡下的柴棒前端!那足以砸碎牛骨的力量,竟被他单手硬生生钳住,纹丝不动!阿泰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虎口剧痛,差点握不住柴棒!
就在阿泰惊骇愣神的刹那,张老二右腿如同攻城锤般猛地向前一踏!沉重的劳保鞋深深陷入泥泞的地面!借着这一踏之力,他抓着柴棒的左手猛地向下一压一拧!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腰间那把沉重的剥皮猎刀不知何时己悄然出鞘!冰冷的刀锋带着森然寒气,快如鬼魅般精准地抵在了阿泰的咽喉之上!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阿泰脖子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刀锋上那细微的锯齿带来的刺痛感!只要张老二手腕轻轻一动,就能割开他的喉管!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阿泰!他浑身僵硬,瞳孔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举着柴棒的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停滞了!刚才的凶悍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面对绝对力量碾压时的无边恐惧!
“别动!”张老二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从地狱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再动一下,老子送你见阎王!”他虎目圆睁,扫视着周围那些被这电光火石间逆转的局势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敢上前的寨民,那眼神中的凶戾,让这些平日里也算彪悍的山民都感到脊背发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阿泰暴起发难,到张老二瞬间夺械、刀锋锁喉,不过两三息功夫!周围的寨民全都被震慑住了!他们看着如同魔神般屹立、刀锋抵住阿泰咽喉的张老二,看着他身后那三条同样肌肉贲张、眼神凶狠、如同择人而噬的巨汉(张老大己悄然上前一步,与张老二形成犄角之势),再看看被护在中间、脸色煞白却强作镇定的林海和闵家家,一时间竟无人敢再上前半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柴火在远处炉膛里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山寨中回响。
“住手!张老二!”闵家家的厉喝声打破了死寂。他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声音却异常沉稳有力,“把刀收起来!退下!”
张老二眼中凶光一闪,似乎有些不甘,但最终还是缓缓收回了抵在阿泰咽喉的刀锋,动作依旧带着戒备,脚步却依言向后退了半步,但庞大的身躯依旧如同屏障般挡在闵家家和林海身前。他松开钳住柴棒的手,阿泰如同虚脱般踉跄后退几步,柴棒“哐当”一声掉在泥地里,他捂着脖子,大口喘着粗气,看向张老二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后怕。
“误会!都是误会!”闵家家上前一步,挡在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的林海身前,对着惊魂未定的寨民们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尽量显得诚恳,“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想公平交易!这位兄弟(指阿泰)一时情急,我这兄弟也是护主心切!惊扰了各位,实在对不住!”他一边说,一边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飞快地掏出几张大团结(十元),塞到旁边一个看起来相对年长的寨民手里,“一点心意,给这位兄弟压压惊,给大伙儿买点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