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身,动作不再是慵懒的苏醒,而是废墟中搜寻幸存者般的精准迅捷。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这个“完美”的房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晨露、青草、远处玫瑰的甜香……太纯粹了。真实的清晨空气里,总混杂着夜露蒸腾的微腥、泥土深处翻出的潮气,甚至附近厨房隐约飘来的咖啡焦糊味。这里没有。空气干净得像无菌实验室,只有预设好的“清新”程序。
弗洛里安伸出手,让光斑落在掌心。热度。火灾调查员对温度异常敏感。这光线的温度……均匀得过分。没有晨光应有的、由凉转暖的微妙过渡,没有因角度变化而产生的明暗温差带。它像一层恒定的、温暖的涂料。
他侧耳细听。音调、节奏、间隔……完美得如同循环播放的录音带。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突然夹杂的枯枝断裂,没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人声或车笛。只有这精心编排的、死气沉沉的“生机”。
他再次用力按压后腰。那片皮肤光滑得令人作呕。真正的旧伤,即使表面愈合,深层的组织也会留下记忆——筋膜的粘连感,肌肉在特定角度拉扯时的隐痛,疤痕组织特有的僵硬。这里什么都没有。这具身体,完美得像刚拆封的模型。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头发。鬓角处,一缕不听话的银发总是倔强地,那是无数次在火场被高温燎烤又没时间打理留下的痕迹。现在,它服帖地贴在额角,一丝不乱。
弗洛里安走到巨大的橡木衣柜前,猛地拉开柜门。里面挂着他常穿的几件衣服:厚实的帆布外套(用于进入未稳定的火场残骸),深色耐磨的工装裤,几件素色棉质衬衫。他抓起那件帆布外套,手指熟练地探向内侧口袋——那里常年放着一小块用于临时吸附烟灰样本的磁石,以及几片包裹在锡纸里的pH试纸(用于初步判断火场残留物的酸碱性)。
口袋空空如也。只有光滑的衬里。
他扔掉外套,又抓起一件衬衫。领口内侧,靠近后颈的地方,应该有一小块难以洗掉的深色油污痕迹——那是三年前爆炸案当晚,一根燃烧的横梁砸落时溅上的混合了焦油和某种特殊阻燃剂的污渍。他翻过领口。
光洁如新。仿佛从未穿过。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不是恐惧,是冰冷的愤怒。这是对他职业、他存在本身最彻底的否定和嘲弄。有人不仅重置了时间,还试图抹去他身上所有属于“弗洛里安·火灾调查员”的印记——那些汗渍、油污、灼痕、旧伤,那些在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中留下的勋章。这些微不足道的痕迹,正是他活过、战斗过、在灰烬中寻找过真相的铁证。
现在,它们被“清洗”了。他被还原成了一个光鲜的、无痕的、任人摆布的空白载体。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床头柜上那块凝固在三点十七分的怀表。那不仅仅是时间的定格,更是他整个存在被钉死在原点的象征。
“西侧走廊……” 他低语,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金属管。这不是疑问,是命令,是锚点。马蒂亚斯用血和破碎的零件传递的信息,是这循环迷宫里唯一的、扭曲的灯塔。
他不再看那虚假的阳光,不再听那伪造的鸟鸣。他大步走向卧室厚重的橡木门。手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时,他停顿了半秒。门后是什么?是延续这精心布置的庄园幻境,还是首接切换回那燃烧的地狱?或者……是通往“提线人”所在之处的第三条路?
没有犹豫。他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并不是我所预想的那样,是一条宽阔而明亮的庄园走廊。相反,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这里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合着刺鼻的化学物质燃烧后的辛辣,如同实体般扑面而来,狠狠灌入他的鼻腔和肺部。这气味他太熟悉了,是高温炙烤金属、塑料、织物、以及……血肉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死亡签名。
光线骤然昏暗,只有远处摇曳的、不祥的橙红色火光,勉强勾勒出扭曲变形的金属框架和坍塌的混凝土碎块轮廓。灼热的气流卷着灰烬颗粒,扑打在他的脸上。
他正站在一处断裂的楼梯平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是摇摇欲坠、被烈火舔舐得通红的钢梁。墙壁被熏得漆黑,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肋骨。空气在高温中扭曲,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颤动的、地狱般的滤镜。
军火库废墟。西侧走廊的入口。
循环没有将他送回虚假的清晨起点,而是首接抛回了核心的炼狱——就在他决心寻找“提线人”的瞬间。仿佛这个空间本身,就是他执念的具象化。
弗洛里安站在断裂的边缘,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热风掀起他额前过于服帖的银发,灰烬落在光洁如新的衬衫领口。他右眼瞳孔深处,那幽蓝的代码光芒骤然变得明亮、急促,如同接收到强烈信号的指示灯,在滚滚浓烟和跳跃的火光中,冰冷地闪烁起来。
他回来了。不是作为被重置的傀儡,而是作为带着“清醒”的污染源,回到了这场永不结束的火灾中心。
寻找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