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皮革清洁剂和窗外潮湿夜风的气味。引擎低沉地嗡鸣着,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像是某种无休止的背景噪音。仪表盘幽蓝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约瑟夫握着方向盘的手部轮廓,也映亮了卡尔侧向车窗的半边脸。
“卡尔?”约瑟夫的声音打破了这持续己久的沉闷,他的视线短暂地离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投向副驾驶座那个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
“嗯。”卡尔的回应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短促、沉闷,激不起半点涟漪。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额头几乎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影。
短暂的停顿,仿佛约瑟夫在斟酌字句,又像在积攒勇气。
车内只剩下引擎和轮胎的声音。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上次……喝醉了,没伤到你吧?”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被他小心翼翼地抛向卡尔那片沉默的冰湖。
卡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不再是看窗外,而是将目光投向约瑟夫的方向,黑暗中,那双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带着一种混杂着惊讶、警惕和更复杂情绪的光芒。
“你怎么知道我去你家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但依然像蒙着一层薄纱,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意。
“玛丽小姐告诉我的。”约瑟夫回答得很快,似乎想尽快澄清信息的来源,避免任何误会。他重新看向前方道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方向盘。
“……我没事。”卡尔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引擎声盖过。但这句“没事”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竖在了两人之间。
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那是一种内心剧烈拉扯后的疲惫妥协。然后,他慢慢低下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神情。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沉重——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叠得方正的口罩,指尖似乎带着轻微的颤抖。他熟练地展开,挂上耳绳,白色的布料迅速覆盖了他口鼻以下的面容,仿佛一道最后的防线。这个动作本身,就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对话结束了,我的世界关闭了。
后视镜里,约瑟夫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口罩戴上的一刹那,卡尔刻意低垂的眼睫和绷紧的下颌线,都在无声地印证着玛丽小姐含糊其辞的暗示,以及他心底那个最坏的猜想。一股沉重的愧疚感,混合着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约瑟夫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抱歉。”约瑟夫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两个字沉重地砸在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带着真切的懊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车厢内一片沉静,只有引擎低沉而有规律的嗡鸣,以及轮胎碾过潮湿路面发出的沙沙声。车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被速度拉成一道道流光,偶尔掠过车窗,短暂地照亮车内,又迅速被深邃的夜色吞没。仪表盘发出幽微的蓝绿色冷光,映着约瑟夫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轮廓。
卡尔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座椅边缘的皮革纹理,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投向副驾驶前方那个小小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的古铜色雕花相框。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少年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纯净,也格外遥远。
“你房间的那个相片……”卡尔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响起,比预想的要轻,带着一丝犹豫和小心翼翼的探寻,仿佛怕惊扰了这夜色,也怕惊扰了身边人。话开了头,后面想问的却卡在了喉咙里,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局促。
约瑟夫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依然投向车窗外流动的黑暗与光影,下颌线在仪表盘冷光的勾勒下显得有些紧绷。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窗外模糊的风声。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融入夜色,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但那平稳之下,难以掩饰的忧伤如同水底的暗流:
“那是我弟弟。”
卡尔的心像是被轻轻刺了一下。他看着约瑟夫在光影明灭中沉静的侧影,那句“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到对方脸上那种深藏的、不愿被触碰的哀伤,他最终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约瑟夫依旧望着窗外飞逝的流光,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更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又饱含深沉的思念:
“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一会。”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对着车窗外的黑夜诉说一个不变的誓言,“只待潮汐更替,日月轮回,我一定会与他重逢。”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引擎的嗡鸣仿佛也放低了声音,窗外的流光成了唯一的动态。卡尔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重的思念和不容置疑的信念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陪着约瑟夫,穿行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约瑟夫也沉默着,目光沉静地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道路,仿佛在那片黑暗的尽头,真的能看到重逢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