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医生放下手中的量表、关闭录音笔,抬头朝练和豫说:“我总结一下,这半年来你的ptsd的闪回情况没有改善,但是在你爱人的陪伴和协助下,睡眠障碍与焦虑抑郁的症状得到了一定的缓解,对吗?”
“对。”
“考虑到你爱人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那根据我们的建议,你可以接受认知行为治疗和眼动脱敏再加工疗法,再联合药物治疗来改善ptsd的相关核心症状,这样或许会有所改善。”
练和豫是趁中午午休时间跑出来面诊的,他遵医嘱领了药,约定好下次心理治疗的时间后,踩着点回了公司。
接近年底,部门内有一堆涉及绩效评估、述职述廉的磨人工作要整,练和豫耐着性子填完一堆ppt,驱车前往公司附近的中餐厅。
今天是吴温的最后工作日,为此她提前预定了离别宴。
练和豫是最后一个到的,不等已经喝得上头的众人起哄,先主动自罚了一杯,“恭喜wendy——等你在华尔街闯出一片天,别忘了留一条大腿给我们抱。”
“好说好说!”
吴温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眉飞色舞。
远赴异国他乡的迷茫、摆脱原生家庭桎梏的迫不及待,这些杂糅错综的负面心情搅合在一块,却抵不过吴温对独立、自由生活的期盼与坚定。
上半场再开心再嗨,这好歹也是一场送别交易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的宴席,尤其是那几位由吴温拉扯带教的员工,哭得比掉了个大单子还难过。
“wendy姐,你去了那边记得也要经常回回我的消息,我会想你的!”实习生妹妹哭得假睫毛脱了胶,干脆心狠手辣地扯下来方便眼泪流得更顺畅,“有一种要和男朋友异地的感觉了呜呜呜……”
练和豫看乐了,递了张纸巾给实习生,“异地恋不好吗?距离产生美——”
“leo你不懂啦!”他身边的老员工深以为然地附和着实习生的话,感慨道:“无论是谈对象还是好朋友,在对方最快乐的时候、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法及时出现的话,感情会慢慢变淡的。”
他刚说完,已经喝到八分醉的实习生妹妹更伤心了,直接扑进了吴温怀里干嚎,众人手忙脚乱地安慰着酒鬼们,顺道骂一嘴尽在旁边添乱的练和豫和老员工。
把几位酒蒙子送上车,练和豫叫的代驾也差不多到了。
聚会越是热闹,结束后回家的那一程便越是冷清。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时光总是在不断地与熟悉的朋友、亲人相识又离别的过程中溜走,只留下些叫人难以忘怀的记忆碎片。
练和豫的脑袋靠在副驾驶的玻璃上,怀里抱着中午时医生开的精神类药品,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放空自己。
异地恋?
想起酒桌上大家谈到的这个话题,练和豫不禁有些出神。
家里或许只有练海云有过异地恋经验。
她刚上大学的时候找了个英国留学生男友,人家刚回国那会儿,练海云还有兴致每天打跨洋电话、转运手写信和小礼物。
当时练和豫还笑话她在手机里养了个电子宠物。
不同的生活轨迹、时差带来的生活节奏差异、无法见面述说亲密的孤独感,叫练海云这段轰轰烈烈的异国恋,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也正是因为不愿异地恋,裴衷才异想天开地想留在国内考研。
他完全是为了待在练和豫身边。
当然,练和豫并不认为裴衷在情感上的一根筋的表现有什么可笑或是幼稚的地方。
相反,裴衷正是靠着这股犟劲,把练和豫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至于裴衷对于未来的规划——练和豫很高兴对方把自己放在了考虑的第一位,但同时也有些愧疚。
或许是裴衷平时表现得太可靠了,以至于练和豫总是下意识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同龄人来看待。
可裴衷表现得再怎么成熟,毕竟也还是个生活、工作经历相对单纯、几乎没迈出过象牙塔的学生。
他不像大学期间便进入社会摸爬滚打的练和豫,在无数次跌跌撞撞中练就了一身趋利避害、往高处争的本能。
可爱情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主旋律与唯一重心,健康的感情更不能以牺牲任意一方的理想为代价。
与其说练和豫在生气,不如说他是在害怕来得贴切——他害怕裴衷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擅自决定走上那条最艰难的路。
现实与理想是郁郁不得志者的永恒话题。
象征着理想的一轮月亮挂在夜空中,效仿夸父追日的人百中无一、能实现理想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绝大多数人在接受了社会的毒打后,不得已弯下身躯去捡被丢在地上踩得脏污的六便士硬币,只在与现实搏斗的间隙中羡慕地望一眼愈来愈远的月亮。
练和豫便是后者。
他早就把天生用来练琴的手,伸向了写不完的试卷、做不完的兼职与敲不完的键盘。
练和豫已经捡了足够多的六便士硬币,现在他只想送裴衷去摘月亮。
.
“和豫,你回来了。”裴衷放下电脑,赶在流着哈喇子冲刺的裴夏前面,先给了练和豫一个拥抱。
他拎过对方手里装着药品的袋子,欲言又止。
“下周你就要走了,我总得先适应一下新药。”练和豫捏了捏裴衷的脸,弯腰抱起脚后跟上的裴夏撸了两把,“煮了醒酒汤没有?喝得有点头疼。”
“有,温在餐桌的热菜板上,你先喝点儿,我去给你给你放洗澡水。”
练和豫喝着汤,目光投向客厅里立着的两个巨大的行李箱。
原本只有一个箱子的,但练和豫总担心裴衷去了意大利水土不服,买了一堆有的没的,塞得箱子差点合不上。
于是他大手一挥,又买了一个。
算了算时间,还有五天,裴衷就要走了。
作为年长者,练和豫清楚吵架与冷暴力只会伤害到两人之间的感情,从走秀那天回来后,两人便就留学的事情进行了彻夜长谈。
好在裴衷是个讲道理又听话的好孩子。
唯一麻烦的点在于,练和豫的病能通过医生来治,裴衷的不安全感和占有欲却有些棘手。
但为了让裴衷能安心地去上学,练和豫主动把行车记录仪的端口、手环的定位权限、家门口的监控都开放给了裴衷,并许诺每天至少给对方打一个视频电话,这才哄好自家总是疑神疑鬼的小男友。
练和豫叼着勺子叹了口气,脚底下的裴夏也有样学样地哈了一口。
“和豫,我睡不着……”
半夜,语带疲倦的裴衷抱着枕头在门口挠门,幽怨的声音从门缝隙里飘进来,往同样辗转反侧的练和豫耳朵里钻。
练和豫充耳不闻,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哥——”裴衷干脆找了钥匙拧开卧室门,飞快钻进被子里,委屈道:“我连了你的手环,看见你一直没睡着呢。”
如老僧入定般闭着眼睛的练和豫,面无表情地将黏在身上蹭来蹭去的裴衷撕下来,“不要抱着睡,不是和你说好了走之前要养成分床睡的习惯么,不然你去意大利以后自己睡的时候怎么办?你得养成习惯。”
“不管,最后几天我要珍惜时间。”
裴衷不依不饶、反客为主的用四肢缠住了对方,亲得想装高冷的练和豫屡屡破防,“和豫,那个药你吃了会不会有副作用,我放心不下……”
练和豫破罐子破摔地搓着裴衷的狗头,安慰道:“一点点,不算大问题的。”
家人的陪伴对于精神类疾病的治疗固然重要,这段时间和裴衷在一起,练和豫的精神状态不知道有多好。
可陪伴再好,也代替不了正规治疗。
练和豫以往是有些讳疾忌医的,再加上国内的保险制度严苛,若留下精神类疾病的治疗和处方药开药记录,大概率会以违反健康告知条例为借口,被大部分保险公司拒之门外。
好在他还能通过购买高额的海外保险,来规避生活中可能会出现的其他意外风险。
不过这些困难都在练和豫的可控范围内,他会一一克服。
练和豫只希望自己的宝贝能安安心心的走,在象牙塔里开心地做着自己想做、且最擅长的事情。
“那边也有寒暑假吗?每个学期可以回来几次?”沉浸在父爱与伤感中的练和豫捏捏埋在自己胸口的裴衷的耳朵,问道。
“每个学期?我只用去那边交流一个学期……”
“图兰朵计划不是要2年?”
裴衷放开嘴里嘬得挺翘的,屏声息气地往上爬到同练和豫面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道:“推免后回国读研的硬性要求,是去交流一个学期,图兰朵计划是另一个项目呢哥……”
“操,你怎么不早说?我他妈在这苦大仇深地做了两年计划,都快脑补到异国捉奸环节了,你和我说就去一个学期?!”
练和豫气得踹了裴衷一脚,颇有种一腔临别不舍、一汪纯粹爱意全浪费喂了狗的无力感。
“和豫,我怎么可能会出轨!我疯了吗?”
裴衷捉完练和豫乱蹬的左脚,又去捉暴力挥拳的右手,躲闪的样子多少有些狼狈,“我当时填单子的时候说了的,你当时让我别烦你。”
当时为了哄刚填完申请表后失落得不行的裴衷,练和豫被做得都快忘记自己的母语是什么了。
那会儿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像是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叫,练和豫哪里还听得进这些。
但裴衷显然对于恋人难得表现出来的不安与吃醋的表现得极为兴奋,“和豫,你是不是好舍不得我,快说你爱我!”
“滚滚滚,别挨着我。”
练和豫不自在地将被子往上扯,盖住自己红得滴血的耳朵。
【作家想说的话:】
章尾曲:《moon river》-方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