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一月四日,这天是邱池的九岁生日。
城中村里住的大多是干下九流行当的社会底层、在此落脚的外地务工人员。
在这里出生的小孩大多不被予以祝福,邱池也是其中之一。
今年的生日,难得没伴随着咒骂、耳光和冷眼。
因为他的妈妈跟着客人跑了,连句话都没给他留。
街道的工作人员把泛着霉味的出租屋翻了个底朝天,一毛钱都没找到,但好歹是找到了妈妈还没来得及丢的邱池的出生资料。
鹏城这几年流入人口太多,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数量也因此呈指数增长。
福利院收留不下这么多孤儿,因此一联系上邱池的亲生父亲,街道人员便马不停蹄地将人打包送了过去。
他的亲生父亲与鹏城绝大多数的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有一套在房价飞涨前购入的、等着拆迁的老房子,一辆进口的旧车、一份说不上多有前途但足够稳定的工作。
当然,这对于从小吃妈妈剩饭长大的邱池来说,已经是想也不敢想的好条件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父亲有妻有子,而且他的儿子比邱池还要大上三岁。
邱池不过是他父亲多年前的出轨罪证,之一。
旧楼隔音差,家丑又不好外扬,夫妻俩关上卧室门吵翻了天,没谁顾得上在外头的邱池。
餐厅正中的的餐桌又宽又结实,比邱池从小躺到大的那张折叠床要宽敞上太多。
桌子上摆着的干果收纳盒里分门别类地装着干桂圆、开心果、松子和花生,甜香而干燥的坚果油脂味往整整一天没吃过饭的邱池鼻子里钻。
他伸了好几次手,可总怕刚碰到干果盒屋里头的人就出来了,然后自己被当成小偷给丢出去。
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邱池终于鼓起勇气抓了把干桂圆,还没来及往兜里塞,大门就被从外面打开了。
邱池吓得手指头僵直,抓着的一把桂圆全掉在了桌子上,险些从木凳上摔下来。
横冲直撞的热气带着风流进客厅里,刚攒出来的一点儿凉意被门外的高温同化得干干净净。
他转过头,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手里抱着个脏兮兮的篮球,校服松松垮垮的系在腰间,崭新的书包歪歪扭扭挂在一遍肩膀上。
“你是谁家小孩啊?”那少年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门钥匙,哐当一声丢在玄关柜上,换鞋时,卡在肘弯里的篮球咕噜咕噜地滚到邱池脚下。
见邱池不回话,那少年抓了一大把开心果和桂圆,塞进邱池手里,“想吃就拿嘛,这么客气做什么?”
对方捏开了颗桂圆丢进嘴里,边嚼边往卧室走。
不到一分钟,那少年就捏着一张粉红色钞票,被父母赶了出来。
“我爸妈在忙,让我先带你下楼吃点。”少年挠了挠头,将纸钞塞进兜里,将邱池从木凳上拎下来,“走,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邱池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傍晚的夕阳在对方的头发和校服上勾出一道不甚明显的金边。
一看就是在理发店定期打理出来的发型、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贵重球鞋、剪裁合体的私立小学校服、时下最流行的正版运动腕带——
这便是从小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脸上一丝阴霾神情也没有的秦文瑞。
对方拥有着邱池幻想中最美好的家庭关系、最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
秦文瑞自来熟地半拉半拽着邱池,顺着离家里不远的小学门口路边摊吃了一圈,直把邱池撑得都开始打嗝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打包了两碗西瓜刨冰,带着小孩溜达进了附近的公园里,边散步边消食。
“我比你大三岁,你得叫我哥哥。”秦文瑞挥舞着手里的塑料勺子,一屁股跳上秋千,示意邱池坐上旁边那个,“说起来,你长得还真和我挺像的,就是太瘦了点。我要是把你带出去玩,兄弟们肯定以为我有了个亲弟弟!”
邱池本来就话少,听秦文瑞这么一调侃,他更心虚了。
总不能说自己真算是他半个弟弟吧。
秦文瑞才十二岁,长得比瘦得像鸡崽的邱池高了足足一个头,手大脚大、力气看起来也不小——等对方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挨上秦文瑞一顿打的话,自己估计得疼死。
秋千要摇起来得用力蹬,可邱池的鞋子有些不合脚,稍微使点劲,鞋头的橡胶皮便会隐隐咧开道口子。
他面红耳赤地将脚收回来,右手在老式秋千的铁链条上抠得死紧。
可他一抬头,又望见了洗的发白的校服袖子上因为写作业摩擦脱线的破旧处。
邱池干脆把手也放了下来,拘谨地捧着刨冰的塑料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
这公园的年纪比秦文瑞的还大,设施老化严重,更别提开了也和没开似的路灯。
天一黑,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就连傍晚时分在后腰别着收音机听戏曲的老头老太太的踪影都没了。
邱池有些怕黑,想早些回去,但秦文瑞难得逮到个没听自己吹过牛的小孩,偏不让人家走,牟足了劲地在邱池面前奋力表演引体向上。
近几年鹏城发展得特别快,外省的打工者一批又一批地涌入,为这座新兴城市输入了新鲜而强劲的血液。
当然,还有潜藏在热闹之下的危机。
从学校回家的路程才两公里,即使是沿着公园小路慢悠悠闲逛回去,半小时也能到家。
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要面对多令人尴尬的场面,邱池摸了摸吃得滚圆的肚皮,苦恼地想着。
从小待到大的出租屋是回不去了,妈妈本来就欠了房东的钱,也就是靠着肉偿才宽限了一月又一月。
得知妈妈跑路的当天下午,房东就把所有搬得动的家具拉上车卖了。
他甚至连邱池的小学课本都没放过——房东囫囵收了那堆课本,与存在小阳台上的纸皮、油瓶捆在一起,全部当成废品扛了下去。
阳台上的废品也是邱池辛辛苦苦攒了一个整整暑假、准备拿来买钱交学费的心血。
虽然听起来有点卑鄙,但邱池下定决心,就算是被秦文瑞看不起、被他的家人冷嘲热讽,邱池也要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如果实在留不下来,那也得叫血缘上的父亲给些好处,至少能让自己活到能半工半读的高中。
公园的小路实在太黑了,人的视觉一旦受限、听觉便会灵敏许多。
走着走着,邱池在知了嘶鸣声、湖水搅动声之间听见了一串刻意按捺的、沉重而迅速的脚步声。
很近,近得就像贴在自己的左后侧似的。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汗毛立刻全竖了起来。
这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腰,手中的木棍向上抬起,下落的方向正是秦文瑞的方向。
如果自己替秦文瑞挨了这一棍,自己是不是能要到更多好处?
思考的时间其实很短,邱池迅速往前推了把前方的秦文瑞,只见对方一个踉跄,恰好与落下来的木棍擦肩而过。
中年人的目标本来就是衣着光鲜、健康强壮的秦文瑞。
眼见后头那不起眼的瘦弱小孩坏了自己好事,中年人气不打一处来,更是不再掩饰自己的恶意,转了个方向,抄起棍子朝邱池头上砸下。
粗硬木棍敲在头骨上发出的声音格外沉闷,棍子上带着的木刺在邱池的额头上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来,大滴大滴地染红了邱池的校服前襟。
比被妈妈用烟灰缸砸到的时候要疼多了。
邱池眼前的影像有些恍惚和重叠,他甚至有点想呕吐。
他才刚开口对惊慌失措的秦文瑞做了个“跑”的口形,对方身后便窜出另一个早就有所准备的、瘦弱精悍年轻男人。
一张混合着刺鼻化学药剂味道的、脏兮兮的毛巾死死按在了秦文瑞的口鼻上,正欲憋气挣扎的少年被男人从背后狠踹了一脚,痛得他不自觉吸了一大口气。
随即秦文瑞软倒在地,被中年男人堵住嘴巴扛了起来。
完了,这一棍子白挨了,邱池晕过去之前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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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好宝宝,外婆给我一块糕。
这是邱池长这么大以来,唯一听过的童谣。
那天妈妈被客人放了鸽子,气得喝了一晚上酒,吐了一枕头。
邱池在给她洗脸换床单时,就听见妈妈哼着这首歌。
“我没有妈妈,你也没有妈妈。”妈妈用长长的指甲掐着邱池的耳朵,嘴里萦绕着酸臭的酒气,“那些男的来了你要叫我姐姐,不能叫别人知道我生过孩子,会被压价的,知道么?”
邱池把耳朵从妈妈手下挣出来,低声说知道了。
“你这命也够硬的,怀上你以后我又是吃药、又是爬楼梯的,硬是没流掉。”被收拾干净的妈妈靠在床头,点了支烟,眼角的沧桑皱纹在烟雾缭绕中被柔化隐匿,“像只老鼠一样,真不愧是我儿子。”
妈妈喝得太多,或许是想家人了,睡着前一直在唱那首童谣。
邱池经常坐船,鹏城海边钓鱼的人不少,只要帮那些大爷串上半天鱼食,就能换条大鱼回家。
妈妈做的鱼很好吃。
或许是因为听过了童谣,他那晚的梦境额外静谧,他似乎真坐上了那艘月光下的静谧小船,一路摇到了“外婆”家的门口。一家人其乐融融,桌上摆满了大荤大肉,正中间摆的便是邱池带回来的那条鱼。
但今晚这船摇得似乎太厉害了。
邱池干呕了一声,总算睁开了眼睛。
鼻尖处传来的是带着土腥味的腐烂蔬菜味,他奋力挣扎着从摞在身上的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挣出来,借着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堆积成山的破烂蔬菜、夹杂着中英文的化肥袋子、竹编的篓子。
还有厢式货车角落绑着的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其中就包括了秦文瑞。
他们和自己一样被反绑着手脚,嘴上更是被严严实实地贴上了胶布。
邱池侧过身子,像只毛毛虫一样蛄蛹了许久,这才凑到另外三人面前。他用脑袋挨个去顶他们,可被迷晕的小孩们什么反应也没有。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三人这才接连转醒。
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个男孩醒得最早,此时邱池脸上的胶布被他蹭掉了一半。
见有人醒了,邱池赶紧凑过去,侧卧在地上,用牙齿一点点咬松反绑着对方的绳子。
那小孩也利索,双手获得自由后,赶紧给其他人松了绑。
年纪最小的那个男孩吓得抖个不停,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秦文瑞醒得最晚,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刚想说话,便被邱池死死捂住了嘴巴。
秦文瑞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十几回合,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我上周就被他们抓来了,之前听到他们说要把我们卖了。”年纪最小的那个男孩抹了抹眼睛,用气声说道:“说是整卖不出去就零卖。”
邱池碰了碰额头,疼得抽了口气,他揉着被绑得失血的手腕,同样小声地询问道:“什么是零卖?”
“就是拆了,卖器官。”年纪最小的男孩抖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混成一团,“上一个和我一起被抓的哥哥就是这样被卖掉的。”
四个差不多大的小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满是绝望。
邱池是在城中村长大的,没去捡废品时,他也会跟在送货大哥们后边帮着推推小车、递递东西,好蹭上一份盒饭。
城中村街道狭窄,进不来大货车,这里的商户大部分用的就是这种厢式货车。
他摸到火车边缘处,果然找到了藏在隐蔽处的制动开关阀门。
可现在车速快得要命,跳车势必会受伤,开车门的动静也不小,他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车速放缓了些,驾驶室里的两人不敢走要验货的高速公路,一路全是抄的小道。
趁着一人去村里买泡面,一人去放水的当口,邱池朝身后早就准备好了的三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制动阀门。
“我操!小孩跑了!王哥!小孩跑了!”
在路边边抽烟边放水的男人听到动静,来不及系上皮带,丢了烟就往这边跑。
车厢另一边正是一大丛长到了胸口那么高的玉米地,小孩们滚进地里、兵分两路逃跑,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人贩子眼皮底下。
追秦文瑞和邱池的是那个瘦小男人,虽然他腿脚快,可毕竟身高限制了的视野。追了不到十分钟,两个小孩就像被丢进麦浪里的石头,再也瞧不见踪影。
听着远处骂骂咧咧的恐吓声,两人不敢回头,朝着月亮的方向一刻不停地狂奔着。
直到耳边只剩下鸟鸣声、玉米叶摩擦声,与两人粗重的喘气声。
邱池的年纪实在太小、之前又挨过一棍,才跑了十几分钟,脚步便慢了下来。
昨天邱池晚上难得吃了个饱饭,可因为极度的眩晕,他把肚子里那点存货全吐了出来。
“别停下来,坐下就再也跑不动了。”秦文瑞把吐到往下跪的邱池从地上拽起来,继续往前跑,可速度才刚放缓,风又将远处瘦个子男人的怒吼带到了两人耳边。
邱池头正疼着,这一番剧烈运动更是叫他上气不接下气。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九岁的第一个星期,邱池就经历了妈妈跑路、寻父未果、被人拐卖等跌宕起伏的情节,比楼下小卖部门口吸引客人的电视机里放的电视剧还要狗血。
但自己经历这些也就算了,阴沟里出生的老鼠天生就该被人人喊打;可秦文瑞这样的天之骄子,凭什么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呢?
他就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穿最贵的球鞋、儿童节时收到最棒的礼物、没有坎坷地长成一个乐观的大人。
“哥哥,你别管我了,你先走吧。”
邱池确实跑不动了,他难得好心一次,不想拖累秦文瑞,可对方却一点儿也不领情。
“走个屁!”
秦文瑞气得要命,眼看要那瘦矮个男人的动静越来越近,他干脆一把背起邱池,尽往玉米地里最茂密的地方扎。
“你都叫我哥哥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
秦文瑞往上颠了颠,托住邱池的屁股,便气喘吁吁地边往前跑,边嘱咐道:“你往四周多看着点,如果走了回头路或者出现了大人,你一定要告诉我。”
两人在玉米地里尽量快地向前穿行,被惊扰的麻雀从地里飞起,拍着翅膀飞远;树叶和尖而细的枝杈在两人身上挂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但谁也没有喊疼。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地面的树叶和腐烂的植物越来越薄,地面上的粗粝砂土越来越多,终归是听不见身后那男人催命般的嚎叫了。
但他们俩还是不敢止步。
万一对方还跟在身后,只是噤了声呢?
万一碰到什么野生动物,或是其他坏人呢?
越过一座矮矮的林中土丘,秦文瑞惊喜的发现前方竟出现了一条亮着路灯、宽阔笔直的公路。
身后已经许久没有动静,秦文瑞放下背上的邱池,甩了甩走到失去知觉的双脚,两人互相搀扶着、沿着公路向前跑了一段,终于看见一处路标。
他们抬头上往上看去——
距离洪都市20公里。
两个小孩狂奔了一整夜,肌肉酸痛得几乎让人崩溃。
但他们实在是被人贩子吓得半死,一刻也不敢休息,只得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行尸走肉一般地前进着。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渐渐亮了起来,颗颗群星消失,日光还没来得及从厚重的云层后透几丝金光下来,暴雨便抢先一步到了。
秦文瑞再怎么厉害,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连背带搀地带着个九岁的小孩跑了一整晚,不带休息、滴水粒米未进,就算是成年人也扛不住。
最后一段路,两人的角色掉了个个儿。
比秦文瑞矮了半个头的邱池费劲地架着秦文瑞,躲进高架桥的阴影里。
怕外面有人看见他们,邱池还去桥洞底下的垃圾堆里翻出了个能把他装进去的破纸箱,费劲地撕开盖在两人身上,既当雨伞、又当掩体。
秦文瑞已经累得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了,疲倦与紧绷的情绪化作高热,从体内一股脑涌上来。
他靠在高架桥的石柱上,歪着头,一阵一阵地吐着酸水,双腿时不时痉挛着抽动两下。
“邱池,邱池。”秦文瑞吐出来的鼻息热得像是开水冒出来的蒸汽,攥住邱池手指的掌心更是烫得几乎能烤熟鸡蛋,“都怪我,我不该带你玩到这么晚的,你家人得多担心你。”
张了张嘴,邱池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安抚似的反手攥住秦文瑞的手指。
“你替我挨了那么重一下。”秦文瑞的嗓子嗓子肿得快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拼着命把话往外挤:“你推我干嘛?你脑袋能有我的硬吗,哪里还有弟弟保护哥哥的说法?”
说着说着,秦文瑞开始流鼻血,邱池慌张地把秦文瑞的脑袋抱到怀里,用沾了灰尘的校服袖子去堵对方的鼻孔,可他刚堵住左边,血又从右边涌出来。
秦文瑞合上眼睛,气若游丝,要不是嘴里一直还在唠叨着,邱池几乎以为对方已经晕过去了。
“待会你就不用管我了,去市里以后找警察叔叔或者阿姨,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走,知道吗?”
“邱池,脑袋还疼吗?回去记得要好好涂药,不然留疤了就不好看了,以后也不好讨老婆。”
“你回去以后多吃点肉,再长胖点就更像我弟弟了。”
“我兜里还有几颗桂圆,你先吃点甜甜嘴。”
“邱池,雨停了。”
“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