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今天老练煎的鱼没有烧糊,周老师的几样拿手菜也算得上色香味在线,一顿饭下来,姑且能和“宾主尽欢”四个字擦得上边。
周老师和老练显然是事先排练过的,红白脸的角色拿捏得刚刚好:老练负责查户口时,周老师就在江澜旁边热情夹菜,方便老练更好地套话。
练家兄妹二人默契地闷头吃饭,菜也只敢夹自己面前那两盘,生怕存在感一强,话题就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倒空了的分酒器被放回桌面,兄妹俩齐齐地松了口气——这标志着今天的讯问般的首次会晤,终于到了尾声。
“今天小江喝得太多了,和豫你不是刚好顺路吗?送送小江吧。”
练和豫应了一声,取了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家人告别后,领着江澜出了门。
两人从家里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由于中学老师大部分要早起,这个点教职工楼基本安静了下来。
单元楼里装的是声控灯,随着两串脚步声响起,楼梯一层一层的向下点亮。
或许是觉得过于安静了,喝得有些亢奋的江澜主动和练和豫搭话:“大舅子,我经常听海云夸您,说您特别优秀、还对她特好……“
“先上车吧。”
练和豫打断江澜的套近乎行为,为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你只比我小一岁,和海云一样叫我哥就行。”
他有些低度近视,日常生活还好,夜间开车为了安全,还是得备一副眼镜在车里。
练和豫带上无边框的近视眼镜,开了车内导航,问:“你家住哪儿?”
“竹升小区,在中兴路附近。”江澜手忙脚乱地系上安全带,语带羡慕:“哥,您这台是amg s63吧,真帅呀……”
练和豫从眼镜边缘瞥了江澜一眼,没有接茬。
竹升小区是这几年刚落成的新小区,但因为地理位置偏差,周边既没有地铁口、也没有好学区,房价甚至比自带双学位的一中教职工楼梯房小区还低了些。
吃饭时江澜坦言自己是工薪阶层家庭的孩子。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是好在现在工作还不错,人也上进老实,这倒是正好合了周老师的意——换大户人家的少爷,可能还真受不住练海云这火爆性子。
夜里马路上的车不多,等红灯时,练和豫问:“江澜,你大学是在鹏城读的吗?”
老练好面子,招待客人用的是有些年份的白酒。在家里还不觉得,吹了会儿风,江澜的酒劲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上头。
他有些迷迷瞪瞪地老实回答:“不是,大学考去了楚庭市,但我小初高是在鹏城读的。”
练和豫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抽搐了一下,状似无意地继续往下问:“小初高在哪里读的?说不定以前还和我是校友呢,”
“小学在鹏城四小、初高中在鹏城三……啊!”
一个急刹,江澜差点被勒得吐出来。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前方,只见车前的人行道上有只流浪狗,正在三步一回头地过马路。
江澜:……未来大舅子真有爱心。
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后,练和豫径直开回了鹏城湾一号。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止不住发抖的双臂僵硬极了,耷拉在身体两侧。
冰箱里的存酒被裴衷清得差不多了,练和豫只得去酒柜边重新开了支威士忌。他连杯子都懒得拿,口对口直接灌了大半瓶。
父母和妹妹是知道练和豫酗酒的老毛病的,因此无论在家里还是去餐厅聚餐,都绝不给他沾一滴酒的机会。
未掺冰块的高浓度威士忌无节制的下肚,熟悉的眩晕感和恶心感一阵一阵地往上涌,却让练和豫有种诡异的解脱感。
他解开领带,同外套一起丢远了,靠着沙发滑坐在地毯上。
什么安眠药能有酒精见效快?
一整瓶威士忌很快见了底。
时间仿佛变得迟缓了,练和豫发烫的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垂,视野也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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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和豫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左手没有手环,也没有那道像蜈蚣一样的陈年旧疤。
“嗨,又见面了.”
教室里靠墙那一侧的同桌小孩头也没偏,自来熟地与练和豫打了个招呼。
他用圆规在课桌上划了一笔,又抄起自动铅笔继续做题,“还差19笔就能凑满1000个正字了。”
此时正是夏天,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老旧发黄的三叶扇在天花板上飞速旋转,吹得课桌上的试卷和课本哗啦啦作响。
小孩一板一眼的写了五六页的作业,突然用胳膊肘戳了下旁边安静的练和豫,“麻烦让一下,我要去洗手间。”
练和豫不动如山,“真的不能憋回家再小便么?”
小孩叹了口气,道:“十岁小孩子的膀胱很小的——比傻逼的脑容量还小的,我憋不到那时候。”
“那你就在教学楼的厕所小便嘛。”
“教学楼的男厕没有隔间……而且你知道的,有些事情你我都没法改变的。陪我一起走走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穿梭在狭窄的课桌间。小孩推开教室后方黑板报旁的小门,两人一前一后地朝教室外走去。
放学才不到半小时,除了一打铃就往外冲的捣蛋鬼,操场上还是有不少人的。
三三两两的小学生们各自扎堆,踢球的、玩沙包的、跳绳的、踢毽子的,叽叽喳喳像一堆小鸡仔似的。
沿着被太阳晒得焦臭的橡胶跑道来到操场尽头,那里有个小公厕,这是小孩固定来上洗手间的地方。
虽然每个坑位上的门栓是坏的,但大便池的位置至少有门和隔断。
小孩在水池前按照老师教的七步洗手法,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这才转身进了身后的隔间。
几秒后,随着一声巨响,男厕的外门被猛地一脚踢开。
几个踢球踢得满头是汗的男生冲了进来,从守在门口的练和豫身上穿了过去,没受到任何阻隔。
男生们一间一间地往外拉厕所隔间的门,直到拉开最后一间时,为首的男生兴奋地将足球往后丢到身后的小弟怀里,兴奋道:“这小子还真在。”
隔间里的小孩同外面几个比他高一截的男生打照面时,手还放在腰带上,正准备把裤子往下褪。
为首的男生扯着小孩的领口,一把将人拉了出来,“小怪物,听说你鸡鸡下面还长了个洞,给我们看看呗。”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是恐怖的,他们身上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虚荣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小孩被团团围住,接着又被按倒在地上,扒光了所有的衣服和裤子。
除了按住他的两人,其余男生全都凑到他两腿间打量。
“哇,他下面真的有洞耶,还有两个!”
“智障,你指的那个是,蛋蛋下面那个才是他的洞!”
“你懂什么,这个叫做逼,只有女孩子才长的。”
“逼是用来干什么的?”
“撒尿呗!”
一群男生围着小孩的屁股议论不休,为首的男生被小弟落了面子,脸上挂不住,便把火都撒在小孩身上,“你用那个洞撒尿给我们看看,我还没见过女生撒尿呢!”
小孩没受过这种羞辱,心头除了恐惧、更多的是羞耻。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又被一脚踹倒,“我不会……我平常都是用前面小便的……我给你们钱,我不会告诉老师……求求你们……”
男生一脚将抱住自己膝盖的小孩踹倒,蹲下身子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别废话!赶紧尿!”
暴力是会传染的,周边几个男生的暴虐因子也被激发了出来,你一拳我一脚地落在小孩身上。
也不知道是谁的脚错了劲,足球场上专用的钉子鞋踩在小孩的小腹上,狠狠地碾了一下,淡黄腥臊的尿液顿时从小孩的两腿间流了出来。
尿液流到了几人的脚底,男生们先是嫌恶地躲开,接着又忍住恶心抬起他的腿看了一眼,随即骂骂咧咧道:“操!差点弄我鞋子上了!怎么是用鸡鸡尿!”
“就是!那个逼一点用都没有,真恶心!”
“恶心死了,怪物!”
“阴阳人,我要吐了……”
恶作剧得逞的男生们失了兴致,见小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觉无趣。
他们走之前,用小孩的校服衣裤把袜子、鞋子包起来,团成一个布球。他们像踢足球一样,边踢布球边往外走,乍一看充满了这个年龄阶段该有的活力。
公厕里只剩下小孩的啜泣声,渐渐地,啜泣声也低了下来。
“起来吧,他们已经都走了。”
练和豫蹲在侧身蜷缩着的小孩面前,伸出一只手。
小孩抽抽鼻子,借着练和豫的力站了起来。
练和豫把小孩抱到洗拖把水池的龙头底下,抽出西装外套上的装饰手帕,蘸了水给小孩擦干净了身子。
沉甸甸的西装外套落在小孩的肩头,练和豫给小孩逐个扣上扣子。
外套很长,一直盖到小孩的膝盖位置,把小孩遮得严严实实。
练和豫背对着小孩蹲下身子,向后指了指,“上来吧,我带你一起回家。”
小孩爬到练和豫宽阔的背上,搂住练和豫的脖子,问道:“你好高,我以后会长得这么高吗?”
“会,以后会长到一米八二。”
小孩哇地惊叹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凑到练和豫耳边,“当时你是怎么回去的呀?”
练和豫托着小孩的屁股往上颠了颠,边回忆边说:“我当时在洗手间里等了一个小时,才有一个被派到操场搞公共区域卫生的男孩过来上厕所。我问他能不能借一件衣服给我,或者帮我叫一下老师。”
“他借了吗?”
“没有,他叫得和见鬼了似的,跑得胸前的名牌都掉了,也没有去叫老师。”
“名牌掉了!他叫什么啊!”
“叫江澜,比我低一个年级,十六年后会去追练海云这个傻妮子。”
“绝了……然后呢?”
“然后我在厕所里等到了半夜,直到厕所外面那棵树上的知了都叫不动了才出来。嗯……光着屁股出来的。”
练和豫背着小孩走到了门卫室,朝空空的门卫室偏了下头,“门卫室大爷每天晚上都溜号,所以我只好继续光着脚丫子和屁股,一路沿着墙根走回的家。”
夏天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下午下过一场暴雨,晚风还带着雨后的土腥味,其中卷了几丝甜香的槐花气息,掠过两人的鼻尖。
“等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外婆外公会带上你一起,扛着用木棍加长过的镰刀和布袋,去林间打槐花吃。”
练和豫深深吸了一口,颇有些怀念的样子,“带嫩芽的挂串槐花蘸上面糊,刚炸出来的时候酥脆甜润,一定要趁热吃;摞散的槐花骨朵焯水后挤干水分,和韭菜一起烙成的馅饼也很棒,咬上一口嘴里能香上一天!”
“哇!我好期待!”
“但是今晚上你只能吃老妈做的墨鱼炖猪肚。”
“……老妈这道菜真的有够难吃的,海云为什么会爱吃这个。”
“不奇怪,她小时候还捡过鸡屎吃呢。”
“呕……也是。”
此时的教职工楼才刚建好不久,练和豫背着小孩一步步走到七楼,给他拧开了门。
家门一打开,两人闻到浓郁的墨鱼猪肚味,齐齐皱起了眉头。
桌上有一大碗用盘子盖着保温的墨鱼炖猪肚,此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味道闻起来比热着的时候还腥。
碗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妹妹急性肠胃炎了,我们送她去医院打吊针,哥哥在家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哦——爸爸妈妈”。
趁着小孩回卧室穿衣服的功夫,练和豫去橱柜里拿了两个当时流行的、青花瓷花样的小碗,一起坐到了餐桌前。
两人一边干呕,一边你一勺我一勺地分食了这碗凉透的黑暗料理。
小孩打了个生无可恋的饱嗝,抓过桌子上的水笔,一笔一划地在字条上留下“爸爸妈妈对不起,等我走了以后,请把我的变形金刚和奥特曼典藏卡留给妹妹”的字样,又用包着蕾丝保护套的遥控将字条压好。
他乖乖地去厨房把碗筷洗了放回橱柜里,顺便抽出了家里新买的刀具套装中的水果刀。
“我要睡了,你这次要留下来陪我吗?”小孩歪着头问练和豫。
“不陪你了,再过两个小时爸妈就会回来,你不要怕。”
“好,拜拜啦,希望下次你不要来了。”
“嗯,拜拜。”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练和豫左手手腕上的伤口长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