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的哒哒声在晨雾中格外清脆。
春梅拆开女儿藏在假领夹层里的信,泛黄信纸上还粘着缝纫机油的味道。
红梅用蓝线绣的"扎根农村"西个字,背面却是用缝纫针尖戳出的火车轨道暗纹——针脚细密如铁轨枕木。
"这布边要锁双线才经穿。"
春梅忽然握住女儿发颤的手,带着她在信纸边缘缝出波浪纹。
红梅的眼泪砸在缝纫机针板上,溅起的咸涩染深了布料,恰似当年春梅收到知青返城通知时,落在丈夫遗照上的泪痕。
建军抱着搪瓷饭盒撞进来,铝勺碰着盒壁叮当响。
春梅揭开盒盖,黄澄澄的小米粥里沉着颗红皮鸡蛋——蛋壳上还留着孙子用蜡笔画的火车头。
红梅的私奔信被压在饭盒底,信纸边角粘着粒高粱饭渣,正是春梅今早特意留在碗沿的记号。
"奶,火车叫了!"
建军突然指着窗外。
春梅掀开蓝布窗帘,晨光里飞驰而过的绿皮火车扬起碎雪,车窗闪过某个似曾相识的侧脸。
红梅手中的顶针突然滚落,在水泥地上转出二十年前那个上海知青留下的银戒同样的弧线。
房梁上的腊肉往下滴油时,春梅数着腌肉少了两指宽。
她踮脚往椽木缝里抹辣椒酱,暗红的酱料里掺着碾碎的粮票末——六二年的旧票劵在辣味里泛出岁月包浆。
小建军趴在灶台偷吃腊肉丝,油光蹭在语录本封皮上,把"为人民服务"染成酱色。
"这辣子能防老鼠呢!"
张桂芳剁辣椒的刀声震得算盘珠乱跳,老算盘第三排突然少了颗珠子,正嵌在房梁辣椒印里当眼睛。
春梅给腊肉扎稻草绳,发现绳结竟是自己端午包粽子的手法——建军偷学的技艺在咸肉上歪歪扭扭重生。
夜半煤油灯晃醒春梅时,孙子正踩着板凳够房梁。
小手被辣油腌得通红,掌心里却攥着块省下的水果糖——糖纸叠成的蝴蝶结系在腊肉缺口处。
晨光里,辣椒印上的算盘珠泛着油光,像极了她丈夫生前最爱把玩的玉石棋子。
"疼不?"
春梅用猪油给孙子抹手。
搪瓷罐底沉着几粒辣椒籽,正是六零年饥荒时丈夫省给她的种粮。
建军突然掏出作业本,算术题的红色对勾下,藏着张他攒了三个月的肉票——
票角还粘着偷吃腊肉时蹭上的辣油。
灶膛余烬在风箱抽动下忽明忽暗,春梅盯着梁上腊肉的辣椒印子发愣。
那些暗红纹路像极了丈夫临终咳在搪瓷缸里的血痂,可此刻沾着辣油的却是建军的小手——五指蜷缩如脱水虾米,指甲缝里嵌着房梁陈年积灰。
"奶,我给您省肉票呢。"
建军把烫伤的手藏进语录本夹层,浸透辣油的纸页将"斗私批修"洇成琥珀色。
春梅挖出腌菜坛底的陈年雪水,冰碴子刮过孙儿掌心时,突然想起六零年丈夫咽气前塞给她的冰镇西瓜籽。
张桂芳举着剁骨刀撞开木门,刀刃上粘着半片算盘珠残骸:"我说哪个贼娃子偷吃,原来是家贼!"
春梅攥紧孙子的伤手,指甲掐进自己掌心的老茧,那里还留着当年为丈夫纳鞋底勒出的凹痕。
腊肉滴落的油星溅在刀背上,炸出和当年批斗会上火把同样的噼啪声。
"是老鼠咬的。"
春梅突然将孙子的手按进辣椒罐,辣油裹着六二年粮票碎末覆住伤口。
建军疼得咬破嘴唇,血珠子滚落在春梅藏粮票的袜筒补丁上——那针脚和他校服破洞的缝法一模一样。
夜半风掀开糊窗的旧报纸,月光漏在吊腊肉的草绳上。
春梅摸黑解绳子时,摸到个用糖纸包着的小疙瘩——三张皱巴巴的肉票叠成五角星,每张缺口都对应着房梁腊肉的咬痕。
算盘珠从梁上滚落,带着辣椒籽滚进墙缝,恰似丈夫下葬时滑进棺椁缝的玉石棋子。
"辣子能防鼠,防不住心疼。"
春梅蘸着腊肉油脂给孙子抹手,油光里晃着建军用蜡笔在窗台画的火车——车头挂着颗辣椒,车厢里堆满微笑的腊肉。
晨雾漫进来时,吊腊肉的草绳突然垂下半截,在积灰的地面勾出个歪扭的"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