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立夏,日照初长,温度渐升,空气,万物生长。
夏桑贴着墙角,大气不敢出。
沈修礼素来莽首,起身后决不会再留在屋子里。她下意识朝后院走,尽可能放稳脚步,装作去上茅厕。院里的麻雀仍然在刨土,不会有人发现。如果沈修礼进了后院,她就假装从茅房出来。如果他留在前院,那就只需寻常打招呼。
正猜测间,沈修礼推开院门,朝外去了。她呼出一口气,缩在墙角继续听。
屋子里,周婶子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担忧。
“修明!你这样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人人都知道赵员外只一个女儿,即使是你娶她,以后去府城生活,人家也会说你、说咱家、‘吃绝户’!”
沈修明被戳中痛处,声音也变得低沉。“娘,等我中举,授官,就无人再说。他们只会说赵员外慧眼识珠,说我与赵小姐是天作之合,咱家在村里依然有面子。”
沈叔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无奈:“修明,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村里人讲究的是实实在在,你这一走,家里没了收入,老二的婚事也悬着。你那功名,到底是个未知数啊。”
屋里一阵沉默。
沈修明再次开口:“爹,我知道你们想让我放弃功名,安心在家寻个工作。可我的前途呢?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村里,你们就不能支持我吗?”
周婶子嗫嚅道:“可以晚几年吗?等老二娶了媳妇,家里有了积蓄,你再去考功名,成吗?”
沈修明叹道:“娘,读书入仕,不是耕田种地,按时就可收获。它是朝露,稍纵即逝。你不知这其中艰难。考取功名,等着授官,都需走动托人。光靠咱家和我,这辈子都等不到授官……”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夏桑后背抵墙,蹲在墙角。她在识字读书上一片空白,没人告诉她读书考功名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从没好奇过。爹说她是赔钱货,只会浪费粮食。娘说养不了她无能为力,要她认命。周婶子和大嫂只教她如何操持家务,如何烧火揉面煮菜洗一大盆衣服。
她有些慌乱。
他们嘴里的话,如同沈修明房里那盏孤灯。它在亮着,映照着只有他才能进入的世界。夏桑抱紧自己,她无法完全理解他们的话,这让她看见了自己生命的空白与无知。
同为女人,这片空白,周婶子知道,大嫂也知道,爹娘或许也知道,只有她,完全无知。那些话语从她的耳朵进入脑子,她想起那天与陈氏说话的场景,脑子像被无数冰棱刺穿。
沈修明说:“我意己决,爹娘还需尽早筹谋。”
沈修明说完就回了房间,大嫂喊夏桑收拾碗筷。她在后院高声回了一声,故意等三十秒才从后院走出。她不可控的看向沈修明的屋子,他房里那盏灯亮了起来。
夏桑进入堂屋,周婶子坐在堂屋靠墙一侧,有些失魂落魄。沈叔和大哥都不在堂屋,想来是出去了。大嫂帮着收拾碗筷,抱回厨房。夏桑一个人洗碗,打水给全家洗脸洗脚。
她想,什么是,我意己决……
……
五月,池塘,圆圆的荷叶盖了满塘。
荷角尖尖,荷叶圆圆,周婶子说,一家人如一桌碗,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吵架结束,二哥被寻回家,媒婆上门又离去……
沈家愈发热闹,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有夏桑,怅然若失。
沈修明在赵家谋了个差事,他能写会算,听说是替赵家看账。二哥婚事在等媒婆的回信,夏桑却定了人家。定的是沈家村和二哥一辈的人家,排‘修’字,名唤沈修思。
沈修思今年十七,识字会算能种地,虽不及沈修明,但也算沈家村后生里有能力的。如今在县城酒楼帮工,一月有一两银子。
花媒婆上门第三天,沈修思他娘柳春拎着两两斤糕点就上门了。柳春婶子承诺给十五两定亲银子。只是沈修思年方十七,夏桑也才十西,要等上一年。
她的的原话是:“你要是点头,我就把修思叫回来,让他们相看一场。定下了,来年冬天,修思十八,阿桑十五,正是好时候!”
沈家村人人都知道夏桑勤快能干,是周婶子‘救’回来的,不会有好事欺人乱七八糟的娘家。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儿还好的媳妇人选了。
沈家村家里有适龄男子的人家几乎都来了一遍,前前后后有七八家。柳春婶子家人品模样彩礼银子都是排在最先的。周婶子看了看夏桑,夏桑低垂着眼。“婶子做主就好。”
无论哪家人来,夏桑都只这一句话,于是柳春婶子把目光投向周婶子。
周婶子点头,五天后,夏桑见到了沈修思。
沈修思带着礼物,站在柳婶子身后,比他娘还高出半个头。除了礼物,柳修思还带来三根不同颜色的头绳,质量,比沈修明送的要好。
沈修思笑着:“这是城里最新式样的头绳,姑娘们都喜欢,送给你。”
沈修思还说:“你不要觉得有压力,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和我定亲。嗯……头绳还是送你,我就当你哥哥。我家里也有妹妹,她们和你不一样。她们叽叽喳喳又嚣张跋扈,你安静,话不多,我娘很喜欢你。”
见过沈修思,其他家再来相问,周婶子就既不收礼也不松口,大家就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只等周婶子知会夏桑爹娘,秋收结束定亲,来年冬天成亲。
送走柳婶子和沈思修,周婶子拍着夏桑的肩,呼出一口气。“阿桑,过些天路好走了,婶子带你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爹娘。”
夏桑点头。“嗯。”
……
这一等,等到了七月。
七月,荷花大盛,桂花未开。
周婶子说:“到了八月,它们就会绽放,香气三里外都能闻到,摘些回来做荷包,满屋子都是香味。也给沈修思装上一个,算是回礼,也教他知晓你的心意。”
周婶子待夏桑,比以前亲近。
她拉着夏桑的手,语重心长,又真心实意。“阿桑,婶子谢谢你。有你定亲的十五两银子,加上家里的积蓄,你二哥就能说上一门好亲事。你放心,咱家和柳婶子家相熟,修思是个好孩子,婶子一定不会把你嫁给你爹那样的人。”
夏桑点头。“嗯。”
周婶子:“你放心。你的嫁妆头面,修明说由他来出。没有办法置办得很华贵,但也不教你丢了面。你爹娘那边,一切看他们心意就好。定亲了你还在婶子身边,婶子仍然会照顾你。”
夏桑点头:“嗯。”
自从那晚吵架至今,夏桑的话越来越少。她不再绑发带,也不再看沈修明。只是每天早起,习惯性的看那盏孤灯。
七月中旬,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周婶子带着夏桑,出发了。
八月,秋收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