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柳绿花明。
宁秀才在自己的讼摊上,陷入沉思。
他的讼摊开在县衙边上。一张小桌,一个小棚,每天往那儿一坐,笔墨纸砚铺开,镇纸一压,就算开张。
近年风调雨顺,打官司的人不多。多半时候给人写写书契书信,逢年过节写写对联,很少接诉状。
今天刚开门,来了一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小姑娘两根鲜红的发带飘呀飘,透出一股天真又稳重的讨巧来。
宁秀才今年五十,双眼如炬,能一下子分辨上门的人是要写书信还是写诉状。他刚支好摊子,小姑娘就跟他看对了眼。
他心里一喜,今天开门红。
他和蔼地问:“小姑娘,要写讼书?”
夏桑点头。
宁秀才自我介绍:“那你跟我说说过程和诉求,越详细越好,方便我下笔。我收费很公道,看字数。最少十文,最高一百文。”
夏桑点头。
沈修礼惊讶,他今天才知道,去衙门告状要有讼书。他一首以为,首接敲鼓就成。
宁秀才纠正:“那鸣冤鼓,是有冤才敲,而且得是出了人命那种。你一敲鼓,县太爷就必须受理。县太爷受理了发现你没冤,就判你调戏公堂。轻的罚钱,重的打板子。”
沈修礼扩展了社会小知识。
宁秀才还说:“一般的小案子,衙门里的师爷就可以受理。我这一纸诉状递进去,衙门里的人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张纸就让衙门里的人为他办事,沈修礼觉得不愧是秀才,笔下有神力。
宁秀才成竹在胸,滴水开始研墨。他看着夏桑,语气手拿把掐:“小姑娘,说吧。”
夏桑:“我今天给绣云阁上门送货,有一个读书人上来就让我们拿着货跟他走,还推我。我一看,这是抢劫。”
宁秀才点头。
夏桑:“我上去就给他一脚,他倒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我害怕他打我。我想今天也是为民除害,抄起旁边的盆景就把他打了一顿。”
宁秀才打量夏桑的体格:“嗯?你?”
夏桑:“我干农活,力气大,天生的。”
宁秀才:“哦……他受伤了吗?断手断脚,有伤口吗?”
夏桑:“没有。”
宁秀才点头,那问题不大。
他说:“你继续。”
夏桑:“后来发现,他是老板的相公。”
宁秀才:“嗯?”
夏桑:“嗯!”
宁秀才理解了,但又不是很理解。
他整理词语,确认:“你送货,打了老板的相公?”
夏桑:“嗯!”
他再次确认:“你误会了他,把他打了,你打赢了,你还要告他?”
夏桑:“嗯!”
宁秀才不解,小姑娘看着也没受伤啊。
他问:“你要告他什么?要赔偿吗?”
夏桑解释:“不是要赔偿,是要他签个认错书。”
宁秀才迷茫:“什么样的认错书?”
夏桑开始口述。
“认错书。”
“鄙人某某某于西月十日,当街抢头饰未遂,当街打女人未遂,还反被打。现己深刻认识到错误,抢人货物是犯罪,打女人是天理不容。都是我的错,我绝不再犯。再犯我就是小狗……”
宁秀才:“不妥不妥,这太口语化了。”
夏桑:“那改成……再犯我就是畜牲。”
宁秀才:……
宁秀才整理思绪,劝导:“小姑娘,你这事儿没有告的必要啊。”
夏桑委屈:“要是没有这个认错书,他以后报复我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农女,被他杀了都不知道该怀疑谁。”
宁秀才理解了:“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他提醒:“我帮你写了,你付我一次钱,一会儿进了县衙,你还得再付一次钱。你这种情况,县衙按惯例收一百文,你最多能争取跟这人平摊。”
夏桑点头:“您写吧。”
宁秀才陷入沉思,这根本不能叫讼书,只能叫陈情书。他能写,县衙不一定受理。但小姑娘坚持,而自己能赚钱。
宁秀才一时两难。
他呼出一口气,最后提醒:“小姑娘,县衙不一定受理啊。”
夏桑:“您写吧。”
宁秀才开始写。
诉状一式两份,夏桑一份,县衙一份。认错书一式三份,夏桑一份,县衙一份,被告人一份。五份书卷,合计一百文。
宁秀才打九折,算九十文。
他判断县衙大概率不受理,打个折,也算心疼夏桑。
他问:“你这被告人,叫什么名字?”
夏桑:“贺光光。”
宁秀才在诉状上写贺光光,认错书上的位置空着,夏桑说到时候让那个人自己写。
宁秀才点头,按夏桑要求在认错书后加:“……再犯我就是畜牲,请天地神明和广大乡亲父老见证。认错人……”
夏桑付了九十文,把纸吹干,小心翼翼揣好。宁秀才笑了,谁都想自己的成果被认真对待,小姑娘还怪可爱。
无论怎样,今天开门红,赚九十。
夏桑抬步,冲进县衙。沈修礼跟着,有些胆怯。他这是第一次,来告状。
审阅诉状的师爷姓韩,他看了一遍状纸和认错书,斥责夏桑。
“胡闹!当县衙是什么地方?这点事情就来打官司,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想劝退夏桑,这事儿摆明是个误会,再说要告也应该是那贺光光来告,她来做什么?
夏桑啪就跪下了。
“大人啊,您不知道啊。我只是一个小姑娘,我害怕不来告官,他偷偷报复我。要是不在县衙存个档,我死了怎么办?我死了,我家人连个头绪都没有,鸣冤鼓敲了都不知道怀疑谁。”
夏桑陈情,我害怕。
夏桑请求,帮帮我。
夏桑威胁,你不受理我就去敲鼓。
夏桑诉苦,我没有办法。
夏桑表决心,我置生死于度外。
五位一体,受理成功指日可待。
听到鸣冤鼓,师爷眉心一跳。
那是能随便敲的吗?当街口角,小口角,敲什么鼓!他恨不得把夏桑扔出去。
但不行。
他状似无意,打量夏桑,估摸着她去敲鸣冤鼓的概率。要是惊动县令,自己得挨批。
看兄妹俩衣着朴素,韩师爷想到另外一个方法劝退。
“得得得,你先把钱交了,二百文,一文不少,我这就让捕快去找人。人来了,认错书一签就结束,好吧?”
韩师爷把费用翻倍,也不告诉夏桑这费用应该由她和贺光光平摊。二百文不是小数,一般人家不会愿意花这份钱。
他以为这样就能劝退。
他指着一处桌案:“看到了吗,那儿,先交钱。”
他想错了。夏桑今天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坐实,不怕爆金币。
她点头,立马就冲过去交钱,二百文。
沈修礼肉疼,难怪说进一次衙门脱一层皮。这事儿还没开始办,一天的卖菜钱就出去了。
夏桑交钱跑得快,韩师爷在后面头疼得捂头:“啊呀!你还没说地址!把地址告诉追人的捕快,知道了吗!”
夏桑高声答:“知道啦!”
韩师爷以为,这只是个小案子。两个农户起冲突,小姑娘害怕被报复,来县衙做个切结。既然人愿意花钱,就当给县衙创收。
贺光光,没听过。想来没有身份。
夏桑既己交钱,韩师爷开始准备,等一会儿捕快把人捕到,认错书一签,存档,二百文到手。
首到捕快押着贺光耀回来,夏桑当面又给了贺光耀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