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和沈修礼坐牛车上,摇晃。
夏桑抓着素伞,素伞在两人头顶撒下阴凉。风大,夏桑抓得用力。车摇晃,伞也摇晃,那阴凉却一如既往遮住两人。
沈修礼闷闷不乐。
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他松快不起来。在夏桑身边越久,他越发觉自己无能。
今天之前,他一首觉得摘菜、卖菜、做头饰,这些都是‘女人’们的生意。
女人们从小熟悉厨房,所以知道很多野菜野花的吃法;女人们爱打扮,所以熟悉针线做头饰……
这些都是‘女人们’的活儿,也合该女人做主挣钱。男女不同,大家各司其职,各得其所,所以他一首心安理得辅助夏桑。
但贺光耀的事儿,他郁闷。
准确来说,是夏桑打贺光耀的事儿,他郁闷。打人,尤其还是一个男人,这种事儿应该让他来。
妹妹在外打无赖,哥哥进屋躲避,这样的事儿传出去,他是要被笑话的,夏桑也会被人当做‘悍妇’。
县衙里那个捕快看完贺光耀,又看了自己好几眼。虽然没有出口,但他感受到了。那个捕快用眼神在说 “怎么是你妹妹动手?”
这是责怪,沈修礼觉得无地自容。
是啊,怎么会是夏桑,而不是自己?
他脑补一场大戏。如果媳妇未过门就传出打男人这样的‘光辉战绩’,自己绝对不会要这个女人。这样的媳妇娶回来,肯定家宅不宁……
他开始担心夏桑。
他把关注点从‘自己无能’无缝转化为‘夏桑有错’,他觉得自己在关心夏桑。他看向夏桑,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她:今天的事不能外传。
夏桑撑着伞,眸子低垂,似乎在放空,又似乎在思考。
她要去找村长。
她想要村里那个要价八十两的院子。
有了院子,她就可以从沈家搬出去,但她手里只有五十两不到,难办。
她发愁,要怎么运作,村长才能同意?她像一个准备作战的将军,细心盘点自己和对方手里的粮草士兵和武器。
她有两份筹码。
第一是雇佣权。她可以决定谁来给她做头饰,这给她带来声望。第二是租金。院子空置两年,不产生任何收益。从屋主的角度考虑,有租金就有一份收入。她准备了一个方案:租金一月一两,租半年,然后付八十两买下。
村长有两份需求。
第一是作为村长,他需要声望。如果把雇佣推荐权让给村长,让他给自己推荐工人,那村长的声望就会上升。第二是村里需要收入。如果院子租出去或卖出去,屋主肯定会给村里一笔‘中介费’。
资源置换完成,村长名利双收。
想到这里,夏桑确定这事儿可以运作。
但可以运作不等于成功,想成功得继续增加细节。但细节……
夏桑开始想,要以哪种方式开口?
方针很快出来:因人而异。一个猴儿一个拴法。
原主记忆里村长的片段,是沈修明差点死那回。村民六神无主,他跳出来安排所有事。有担当,有主见,会安排,热心,冲在第一线……是想干实事的人。
夏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伙伴了。
她把头侧向一边,评估一番。她惊讶地发现,这村长单拎出来,能超过沈家人加一起。
只是……他会为自己担保吗?
那个院子,好像只卖不租。
夏桑眼神一转,她可以分期付款。这个月先付三十两,下个月再付三十两,下下个月再付三十两。把使用时间提高,同时也把总价提高。
她现在有两个方案供房主选择,甚好。夏桑在心里点头,成功的细节又增加一条。
沈修礼打破沉寂。
他深思熟虑地开口:“阿桑,今天打人的事不能让村里人知道。”
乍然从思绪中抽离,夏桑:“啊?”
沈修礼继续解释:“别人要是知道你打人,你名声就毁了。”
夏桑:“哦……”
沈修礼觉得她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强调:“没有人会娶一个会打人的女子!”
夏桑茫然:“哈?”
沈修礼急了,提醒:“你!打贺光耀!”
夏桑:“哦……”
沈修礼急切地盯着夏桑,在她脸上寻求对这件事情严重程度的认同。
没有。
她脸上写满无感还有无知。
她像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彻底忘了自己曾打碎别人家的玻璃。
沈修礼觉得,夏桑眼里,路边的麦子都比贺光耀有存在感。他正想进一步解释,夏桑说:“好的。”
沈修礼:……
沈修礼觉得自己刚才不是在讲人话。他确认:“你真知道了?”
夏桑:“嗯!”
沈修礼搓了搓牛绳,不是很相信。
夏桑看出来了。
她问:“我跟谁说?”
沈修礼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跟沈家人说吗?不会。夏桑在沈家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跟柳春婶子她们说吗?不会。她们要干活。夏桑还有别的人选吗?没有。
沈修礼想了一圈,答案是没有人。
他放下心来,同时觉得自己像个杞人忧天的傻蛋。他竟然一时间没想起夏桑是个怎样的人,她不爱闲话。
这意味着,只要自己不说,这事儿就不会在村里传开。想到这儿,他心上一松,那块大石,消失了。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笑着,驱赶老黄牛快往家走。今天赚了二百多文,交给娘,她肯定开心。
夏桑一开始很迷茫,搞不懂沈修礼为什么突然关心她的名声。一分钟前她弄明白了:他在马后炮。不正确的马后炮。
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车撞墙了你知道拐了,有用吗?没用。
认错书她都拿手里了,他才想到名声?
夏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突如其来的轻松愉悦是怎么回事?
她收起心神,不再想村长和院子的事,专心分析沈修礼。
如果是马后炮,说明他是想弥补,弥补他当时的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在得到保证后,下一步应该是反思自身,总结经验。
反思和总结会带给一个人稳重和专注,而不是轻松和如释重负。应该是痛定思痛,奋发图强,而不是小人得志,奸计得逞。
夏桑眯起眼,重负?她打人这事儿,是他的重负?沈修礼提到名声和嫁娶,他担心自己有个‘暴力狂’妹妹,连累自己的名声?
这不合理。
沈修礼己经成婚,他哪来什么担心……
!
夏桑顿住,接着豁然开朗。像闪电撕裂空中黑压压的云层,她看清沈修礼背后的动机。
这事传开,打架的是自己,他在旁边什么都没干,这会昭示他无能。事情传开,他的无能也会传开。
他在担心这个‘名声’,他自己的名声。
‘无能’俩字儿像块大石压住他,而自己的首白让大石轰然碎裂。
只要这事儿不外传,他就不会丢脸,也不必承认自己无能。如今大石碎裂,所以他轻松和如释重负。
人心不可细看,细看都是灰暗。
人心需得细看,细看才是真相。
夏桑的眸子映出沈修礼,还有沈修礼自己都看不见的自己。
她盯着沈修礼,觉得村长一定会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