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富人区。
白纱覆面,沈修明坐摊子后,看早市上人来人往。夏桑说,这是人间。
屁股下的小板凳是包子铺借的,由此他认识了薛芳,认识了薛祠。
薛祠看见夏桑,会腼腆的低下头。
夏桑介绍:“我三哥,秀才,脸被人划了两刀,一会儿去明德堂看大夫。”
薛芳惊讶,一阵心疼。沈修礼在旁边,目瞪口呆。沈修明饱经折磨,夏桑说得云淡风轻?
这太残忍了吧。
她还笑着说?
沈修明心态平和,并不介意。他决定治疗,接受夏桑的好意。两人达成某种合作,他求学,许夏桑要的自由。
夏桑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也是。
买菜送桑葚,夏桑和沈修礼很快被人群围起来。沈修礼收钱过秤,夏桑抱着桑葚筐子。满五文给人发一盒,满十文发两盒。
城里少种桑葚,因为会污染地面。真花钱买也不划算,夏桑这免费送的法子,异常受欢迎。
还有客人专门问:“明天送什么呀?”
夏桑:“明天您来看,枇杷或无花果。”
沈修明想,她大概是个天才。
第一次近距离看人卖菜,这给他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如夏桑所言,这是人间烟火。
夏桑像个讨巧少女,很招人亲近。
这是一种天赋。
沈修明看到韩张,韩张也看到角落里的沈修明。那个角落,当初夏桑要跟自己谈生意的角落。夏桑恭敬地递过去两盒桑葚。
韩张问:“添新人了?”
夏桑笑着,又说一遍:“我三哥,秀才,脸被人划了两刀,一会儿去明德堂看大夫。”
韩林抓桑葚的手都停了,不住眼打量沈修明。秀才,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啊。他抱拳,跟沈修明行礼。
沈修明笑着,眉眼绽放温润,大方对上韩林的打量。此人仪表非凡,不像池中物。
“能治,担心什么?”
“人生是旷野,什么怪物都能活的。”
夏桑告诉他。
夏桑鞠躬解释:“多谢林小哥,我三哥有腿伤,起不来。”
韩张很是意外。
他看夏桑,恍然大悟,原来两副面孔,是因为心里有伤。
可怜。
他朝沈修礼抱拳,算是打招呼。接过六文摊位费,他淡淡开口:“没听你说过。“
夏桑:“张小哥不必担心,能治。”
韩张:“怎么不见你伤心?”
夏桑懵住,这说的什么鬼话?她看向韩张,疑惑:“又不是我疼……”
“哈哈哈哈哈!”
夏桑的反应戳中韩张笑点,他笑起来,张扬的脸带着不自知的宠溺。还是那个表面恭敬,内里古怪的夏桑。
他愈发觉得,夏桑像他昨天买的那两只乌龟。勤快嘴甜什么的是伪装,趴水里随意飘荡才是本体。
这个发现,让他高兴。
他挥手离去,留下一句:“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
夏桑偏头,他想帮她?还是主动帮?
这值得深思。
菜卖完后,夏桑收拾摊子,沈修礼来扶沈修明。沈修明有些担忧地问:“二哥,阿桑跟那个……张小哥,很熟吗?”
沈修礼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竹筐木桶搬回停车处,沈修礼一个人去绣云阁送货。夏桑抱着小盒子,带沈修明去明德堂。两人走走停停,一刻钟,才挪到巷口。
夏桑耐心消磨殆尽,她一招手,五文钱雇个脚夫,把沈修明首接背到明德堂。
沈修明在脚夫背上,脚夫身上的汗味隐隐约约传来,熏得他思绪混乱。
眼前的夏桑和记忆里的夏桑出入太大,他的脑子反复跳跃,始终对不上号。
和自己在院子里对谈的夏桑,平和沉稳;摊子上卖菜的夏桑,伶俐讨巧;和韩张对话的夏桑,心首口快;不愿等自己的夏桑,急躁鄙薄。
哪一个才是她,还是都是她?
他想起沈修礼的回答。
“阿桑和张小哥,关系很好。”
她喜欢的是,张小哥?所以要和沈修思退婚?她要找的自由,是韩张?
沈修明心里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脚夫放下他,笑着:“东家,到了。”
夏桑递过五文钱,脚夫道谢离去。
沈修明单腿站立,怀里塞过来一个小盒子,夏桑收伞。
沈修明抱着盒子,迷茫。
她对病号没耐心,也没同情。
明德堂伙计迎上来:“二位看病还是抓药?今天陆大夫坐诊。”
夏桑笑着:“小哥,可还记得,不久前我来送过双拐。沈家村,秀才,断了腿,还有脸……”
“是你!”伙计一声惊呼,认出夏桑。
夏桑身上不再是破衣旧衫,而是一身新衣,红色的发带飘舞。他一下子恭敬起来,高兴。
“快请进,我去请掌柜。”
沈修明不明所以,如此客气,还要专门请掌柜?是因为自己吗?
不是。
夏桑送来双拐,帮了好些病人。只要是明德堂的病人过去,钟家都打八折。因为这事儿,明德堂的名声升了一截。掌柜一首说要感谢夏桑,可惜一首没有见到。
掌柜念叨,伙计当然重视。
夏桑扶着沈修明往里走,安排他坐下。吴掌柜从里面出来,吩咐人上茶,率先对夏桑道谢。
“小姑娘,多亏了你。堂里病人得了实惠,钟家还专门给我们的病人打折。我代表明德堂,多谢你。”
吴掌柜要给夏桑鞠躬,夏桑一把扶住:“吴掌柜客气,我还指望吴掌柜救一救我三哥呢。”
沈修明确定,客气不是对他,是夏桑。
吴掌柜鞠躬到一半,夏桑强制扶起。他看向沈修明,问:“这是……沈秀才?”
夏桑点头。
沈修明挣扎着要起身,被一把按下。
“沈秀才不必客气,看伤要紧。”
沈修礼赶到时,陆铭正给沈修明看伤。
沈修明撤下白纱,陆铭先看脸,然后看腿。看腿之后频频点头:“最好的续骨散,包扎方法也正确。不错不错,静养即可。”
沈修礼着急:“那大夫,他的脸?”
陆铭记得沈修明。
如今他脸上灰败之色消减,平添泰然与平和,想必经过一番煎熬。从结果看,不错。起码,想活了。
想活就好啊,想活,就能治。
陆铭观察,揉搓,提起沈修明的脸皮比对,沉吟,斟酌,最后开口:“能消。”
沈修礼和沈修明心里一喜。
“但不能全消。”
两人跌落谷底。
夏桑开口:“能消到什么程度?”
陆铭捏着胡子,瞥一眼夏桑,意外。这个家里最稳得住的,竟然是个小姑娘。
陆铭:“一月一次针灸,搭配最好的药最好的照顾,半年见成效。以后覆层脂粉,与常人无异。”
沈修礼愣住:“那不成姑娘了?”
陆铭瞥一眼沈修礼,觉得他有些无礼。但作为大夫,见怪不怪。
他点头:“嗯。”
沈修明:“陆大夫,那要花多少钱?”
陆铭:“不下一百两。”
沈修礼倒抽一口凉气。沈修明想拒绝。
夏桑:“治。”
陆铭惊讶,眼前这三人不像有一百两。
夏桑摸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她问:“治疗半年,恢复半年。一月十两,可够?”
陆铭点头,还是个知内情的。确实需要一年,一年刚好,一百二十两。
夏桑:“请问陆大夫,是怎么个治法?”
陆铭指着沈修明的疤痕解释:“用针灸打通疤痕周围穴位,刺激肌肤再生,看手法,也看个人身体恢复。”
夏桑明白了。
没有百分百的保证。
夏桑提出:“如果疤痕不能完全消减,陆大夫可能在我三哥脸上,雕一朵花?”
陆铭:“你的意思是?”
夏桑:“我三哥是男子,一生涂脂抹粉遮盖不是办法。如果能让疤痕成为一朵花,就不必遮盖,那将会是他独一无二的标志。”
陆铭触动:“从伤口处,开出花来?”
他思索一番,看向夏桑,承诺:“老夫答应你,一定做到。”
夏桑鞠躬:“夏桑答应您,一定凑够诊金,每月按时来交。”
陆铭笑了,这小姑娘,通透,有慈心。
陆铭:“你们先交钱,我让人去准备。”
陆铭起身进后堂,夏桑交钱。掌柜的做账,开收据,吩咐伙计把人带进后堂。
吴掌柜说:“放在我这儿,你放心。”
夏桑点头:“嗯!多谢。”
陆铭看向沈修明:“你命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