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万山载雪,天地寂静。
沈家村人进进出出,红光满面,从里到外透出活力与喧闹。与这天地,格格不入。
夏桑拉着红绸,周婶子拿着剪刀。“唰!”红绸被剪开。
周婶子吩咐:“这是要做红花的布,交给你柳婶子,她最会这个。”
“好嘞!一定给你做得又大又好看!你家修礼戴着啊,又红又显眼!”柳婶子一把接过,热情高涨。她对着夏桑一笑,把握十足的开始动手。她这几日都在沈家帮忙,忙前忙后,尽心尽力,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像一个实实在在的自家人。
夏桑跟着笑了一下,恬静而沉默。
沈修礼换了新衣,眼里有盖不住的血丝,很少,很淡。除了眼睛有些疲倦,整个人精神十足,容光焕发。周婶子给他整理衣服,沈叔忙着迎接迎亲抬轿吹唢呐的人,接下来要全靠他们敲敲打打一路热闹。
这些人一早带了家伙事儿过来,在院里吃早饭。吃过早饭,就按主家定好的吉时上门去接新娘。距离吉时还有一段时间,众人便聚在一处,对着沈修礼取笑。
“哎呀,新郎官这么疲累,一会儿别从马上摔下来。哈哈哈哈。”
“怎会?你成亲前一夜,你睡得着?”
“睡不着。光想着会不会被马踢下来,摔折了媳妇还嫁不嫁我。哈哈哈。”
“哈哈哈哈,朱老三。你胆子这么小你媳妇知道吗?”
“我看今天新郎官意气风发,好着嘞!”
“今晚一定要给新郎官喝趴下,不醉不归!”
“嘿嘿,担心新娘子不给进门!”
“范二,你见过新娘子不给新郎官开门的?”
……
院子里爆出阵阵笑声,夏桑也跟着扯开嘴角。她盯着柳婶子扎花,转眼瞥见沈修明。他换了一身新衣,正从屋里出来。腰间扎着红绸,发带也换了红绸,整个人风雅斯文,清朗若风。
她飞快收回眼神,想起她娘的那个镯子来。三个月过去,那边悄无声息。
沈修礼被一把抓了过来,人人都看着柳婶子调整红绣球的大小位置。一番比弄之后,柳婶子终于调整到了自己满意的程度。她扭头问周婶子。“修礼他娘,快来看看,怎么样?可还满意?”
周婶子从人群后走出,嘴里的笑止也止不住。“满意满意,我最满意啦!”
两人一起给二哥戴好红绣球,又拽着人前后左右转了三圈,一一确认。既不会散开,也不会有一丝失礼。沈修礼像个木偶被转来转去,显得很是开心。负责敲锣的沈西叔上前,左右打量后出声:“甚好甚好,好看的嘞。“
西叔说罢转头看沈叔和村长,请示:”那咱这就……出发啦?”
沈西叔左手拿锣,右手拿棰。他是迎亲路上的总管,主家一声令下,所有人听他锣音开道。
村长看沈叔,沈叔点头,西叔奋力一敲,“哐!”锣声震天。只见原先还聚在院子里乌泱泱一群人,离了院门,就成了整整齐齐的队伍。
迎亲队伍离去,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夏桑有些不适应,心里空落落的。周婶子叮嘱:“快,回屋休息。等他们回来,得忙到半夜呢!”夏桑连忙回屋,迷迷糊糊倒在床上,鞋也没脱。
她是被大嫂徐秀喊起来的。
徐秀坐在床边,腰间系着红绸,脸上高兴又激动。徐秀眼睛泛亮,让夏桑想起去年秋天,大哥和二哥在林子里捕到一头野猪时的场景。
当时的大嫂也是这样的眼神,发亮,兴奋,全身心地愉悦。徐秀说:“快,他们回来了!”
迎亲队伍出现在村口时,高悬的白日刚开始坠落。
夏桑算了一下,自己大约睡了一个时辰。刚起身时有点迷糊,现下己完全清醒过来。她不自觉的,开心起来。想着若是有一天自己出嫁,也会被这样多的人期待。
总的来说,成亲总是令人开心激动,也应该开心激动。
她站在院子最高的地方,勉强看到进村的路。那路上,高头大马,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吹吹打打。沈修礼坐在马上,胸前红绣球鲜艳惹眼,后面一顶西抬小轿,随着锣鼓上下起伏。
夏桑看到的画面有限,她不禁脑补整个迎亲队伍。长长的红色队伍映着白雪,像一缕蜿蜒在雪地里的血。
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门口处一个火盆烧得正旺,孩子们正铆足了劲要红包。
迎亲的人放了最长的一串炮仗,轿夫们放下轿子。
“咚”的一声落地,孩子们蜂拥而上。“喜钱,喜钱!新娘子发喜钱!”吵闹,但不令人讨厌。
家长们把孩子拉回去,这只是一道小程序。
西叔仍然提着锣,站首,拖长音调。“踢……轿!”
沈修礼象征性的碰了一下轿底,一个婆子掀开帘子。轿子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宽大嫁衣遮了一半手掌,是个美人。另一边的婆子立马迎上,扶出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来。
周围的人惊叹。“好漂亮的嫁衣。”
“新娘子发喜钱咯!”
一把铜板洒向天空,孩子和大人们都忙着去捡。夏桑看着铜钱在空中飞舞,里面还夹着不少红色碎纸。铜板落下,红纸飞满天。飞到雪上,墙上,人们的头上。夏桑伸手,接住其中一个碎片。大嫂把两文钱塞进她的手里,叮嘱道:“沾沾喜气!”
徐秀一转身进了堂屋,站在沈修义旁边。她是家里人,一会儿拜堂站最前面。
二哥率先一步跨火盆,新娘子在婆子搀扶下也跨了。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夏桑看见新娘子的盖头晃了一晃。很多人弯腰想看新娘子的脸,没成功。
喜婆递上大红绣球,一头在新娘子手里,一头在二哥手里。两人并排站着,中间是一颗硕大的红绣球。接下来,就是拜堂了。拜过堂,就是夫妻,就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沈叔和周婶子一早坐好位置,男女分列。大哥和沈修明站沈叔那边,大嫂和夏桑站周婶子这边。夏桑盯着那颗红绣球,余光瞥到沈修明。他依然笑得温和疏朗,比咧开嘴笑的沈修礼还要光彩夺目。
西叔悠长的声音又响起,一字一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人拜了三拜,沈修礼笑得像得到了世界上最棒的嘉奖。
“礼成……送入洞房!”
新娘子被送进新房,立马有一群人上来拥着沈修礼去陪酒,看架势,不死不休。沈修义和沈修明也跟着出去,不久后,夏桑看到沈修明在人群里喝酒。
沈叔和周婶子待客,碰见亲戚,也免不了要喝。两人酒量都浅,最后被同桌人扶回房。那时宾客己散,村长招呼人手收拾席面。大嫂在旁监管搭手,场面并不混乱。
沈修礼脚步虚浮,沈修义半扛半扶把人送进新房。新房里灯火明亮,夏桑看见沈修礼首首站着。沈修义给了沈修礼胸口一拳,然后走出房间。院子里还有几桌客人喝酒,沈修明负责送客。徐秀叮嘱夏桑早点睡,然后跟沈修义一道回了房。
夏桑躺在床上闭眼,但睡得并不安稳。她一会儿看见沈修明,一会儿看见沈修思,一会儿看见娘和镯子,一会儿看见自己穿着红色嫁衣,红轿子……
半夜鸡鸣,才终于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大嫂告诉夏桑,每个新娘子在进入婆家的第二天一早,都要早起打扫院子,这是习俗。明早早夏桑不用扫院子,也不用做早饭,她放心的睡一年来第一个懒觉,毫无顾虑。
夏桑揉着眼睛,外面静悄悄的。她拉开房门,院子中心围着一圈人,然后是人后一个明艳红衣的新娘子。她手里握着家里的大扫把,目瞪口呆,跟夏桑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周婶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修明!”
夏桑和方若溪吓了一跳,眼神追着周婶子冲进人群。在那里,蓬头垢面躺着一个人,那人蜷缩着昏迷不醒。看衣服,是沈修明。
心脏被一只大手拽住,夏桑僵在原地,她看见自己的手,隐隐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