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会议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砚舟翻着《乡镇企业年度报告》,却总觉得油墨味道里混进了若有似无的茉莉香。
当财务科的女科员递来报表时,浅粉色的确良衬衫袖口掠过他手背,惊得他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墨痕。
“林县长,这处数据需要您确认。”女科员的声音带着疑惑。
林砚舟匆忙用镇纸压住墨迹:“放着吧,我待会看。”
他望着窗外摇晃的梧桐树影,恍惚间又想起兰静帮母亲整理藏书时,垂落的发梢扫过他手腕的触感,也是这样的轻柔。
午休吃饭时经过职工食堂,窗口飘来糖醋排骨的香气。
林砚舟端着搪瓷饭盒的手顿了顿,打菜师傅舀起一勺红亮的排骨:“林县长,今天这糖醋汁儿特意加了蜂蜜!”
咬下排骨的瞬间,他皱起眉头轻声说:“太甜了。”
“啊?”师傅愣住,“大伙儿都说比上次的好吃......”
林砚舟把饭盒推回去:“换成清炒时蔬吧。”
他望着白瓷盘里的青菜,想起兰静系着碎花围裙哼歌的模样,她炒的糖醋排骨总带着恰到好处的酸,还会撒一把翠绿的葱花。
批改了一上午文件,林砚舟揉着发酸的后颈,习惯性伸手去够桌边的保温杯,触到杯壁的刹那才惊觉,茶水早己凉透。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他盯着茶杯上浮着的胖大海,突然开口:“兰静说用陈皮配普洱......”话音落下才惊觉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座钟滴答作响。
下午观看县里组织的文艺汇演,舞台上穿红裙子的姑娘扎着双马尾,发间别着亮闪闪的蝴蝶结。
林砚舟坐在嘉宾席,指尖无意识着西装袖口。
身旁的宣传部长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时髦,这红裙子跟上海画报上似的。”
林砚舟喉头发紧:“倒、倒是新颖。”
他望着姑娘在聚光灯下蹦跳,那抹灵动的红却让他想起兰静系在腰间的红绸带,也是这样在风里扬起,让他在批阅文件时突然心跳漏了一拍。
散场后,风卷起街边枯叶。林砚舟走在回家路上,身后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他下意识回头,只看见陌生的路人骑着车掠过。
“是错觉。”他自嘲地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前走。
领口的薄围巾拂过鼻尖,恍惚间又闻到那缕温暖的茉莉香,他鬼使神差地把风衣领子竖得更高,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的时间,林砚舟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去到兰静回来的必经之路等她,可惜他不知道兰静是骑兰国强的自行车来回的。
县城街道上,兰静推着二八自行车走过供销社。布店老板娘扒着柜台探头:“姑娘,你这裙子下摆怎么还裁成斜的?”
兰静系紧珍珠灰围巾,露出内搭的姜黄色高领针织衫:“这样走路带风,好看。”
她晃了晃斜挎包,彩色玻璃珠叮当作响,“王婶,您这儿有碎花布头吗?我想给包补个边。”
“有!”老板娘眼睛发亮,“你上次改的牛仔喇叭裤,好多人来问哪儿做的!”
兰静蹲在菜市场挑选苋菜时,卖菜的大妈瞅着她的绑带凉鞋:“丫头,这鞋是自己做的?”
“可真手巧好看,我也想给我孙女做一个。”
“是啊!”她举起鞋,鞋面上淡紫色的鸢尾花还沾着露水,“劳保胶鞋改的,比布鞋耐穿。”
起身时裙摆散开,引得旁边的小姑娘指着她腰间的铜铃铛说:“姐姐,你的腰带还会响呢!”
兰静笑着转了个圈:“想听吗?”铜铃清脆的声响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她没注意到街角电线杆后,有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红着脸攥紧了公文包——那是县中学的老师,追着她看了三条街。
兰静回来的时候,林老太太还差异怎么儿子还没回来,一问才知道两人可能错过了。
老太太也不点破说儿子去接人了,就淡淡的笑了,兰静回来就去忙活之前没有做完的事情。
首到天色渐黑兰静才看到脚步匆匆的林砚舟。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失落。
林砚舟看到兰静,脚步猛地一顿,眼神中先是闪过惊喜,随后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
“你……回来了。”林砚舟声音有些干涩,双手不自在地捏着公文包的带子。
兰静笑着点点头,“嗯,今天回来路上耽搁了会儿。”
她没注意到林砚舟眼中的那抹期盼,继续说道,“我去供销社找了碎花布头,还在菜市场买了苋菜。”
林砚舟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心里的那点失落渐渐消散。
“那就好。”他轻声说,随后又补充道,“我……今天去了那条路,没等到你。”
兰静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解释:“我骑车回来的,估计咱俩错过了。”
两人站在门口,一时之间竟有些沉默。
这时,林老太太在屋里喊道:“砚舟,静丫头,进来吃饭啦!”林砚舟回过神,侧身让兰静先进去,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
黄梅天的潮气裹着霉味渗进林家院子,周婆子摇着破蒲扇跨进门槛时,林老太太正半躺在藤椅上,看兰静用碎花布给轮椅缝制新靠垫。
“哟,静丫头手可真巧!”周婆子的目光在兰静打了毛边的牛仔喇叭裤上转了转,突然重重拍了下藤椅扶手,“可别光顾着做活,婶子给你寻了几个好人家!西巷修鞋的老王,虽说瘸了条腿,不过库房里堆着半屋子皮子......”
林砚舟握钢笔的手顿在《乡镇发展报告》上,隔着竹帘听见母亲慢悠悠开口:“周妹子,现在年轻人讲究自由恋爱。”
她摸了摸兰静新绣的茉莉花纹靠垫,“静丫头每天跟着砚舟学认字,还读《教育学》,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再能读还不是被男人休了?”周婆子从补丁摞补丁的布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条,指甲缝里沾着煤球灰,“我家秀兰在供销社当售货员,上个月刚发了的确良衬衫。不像有些......”
“周桂芳。”林老太太摘下玳瑁老花镜,浑浊的眼睛突然锐利如鹰,轮椅上的腿轻轻晃了晃,“当年你儿子偷拿供销社的红糖,是谁求着我家砚舟说情?”她指腹着靠垫上细密的针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兰静捏着剪刀的手微微发抖,却见林老太太朝她眨了眨眼,枯瘦的手悄悄覆上她的手背。
周婆子的绿豆眼瞪得溜圆,还想再说,书房门“吱呀”推开——林砚舟三步跨到廊下,接过兰静手中的剪刀,金属冷光在他掌心泛着寒意。
“周婶。”他将纸条撕成碎片,雪片般的纸屑落在周婆子脚边,“兰静要考夜校,还要帮我整理全县教育档案。这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人,就别拿来耽误她时间了。”
周婆子望着母子俩并肩的身影,后知后觉发现兰静虽穿着旧衣,可衣角别着的珍珠母贝胸针,正是林砚舟出席表彰会时戴过的那枚。
她攥着蒲扇的手渗出冷汗,灰溜溜退出院门时,正撞见林砚舟蹲下身为兰静系散了的鞋带,蝉鸣聒噪,惊起一地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