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庄园三楼的起居室,风格与楼下傅承聿所在的冷硬奢华截然不同。
这里被苏暖改造成了一个极具现代感的空间,大片落地窗外是连绵的山景,室内以白色、米色和高级灰为主色调,线条简洁利落,点缀着几株造型奇特的绿植,散发着冷静而疏离的气息。
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如同她本人。
此刻,苏暖并未休息。
她换下了那身象征性的婚纱,穿着一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丝质睡衣,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夜色浓重,山风呼啸,如同她内心永不平息的暗涌。
壁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那双在婚礼上沉静锐利的眼眸,此刻却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淬了毒的恨意。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一张被小心翻拍的老照片。
照片有些泛黄,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抱着一个约莫三西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一架有些陈旧的立式钢琴前。
女子容貌清秀温婉,眉眼间与苏暖有六七分相似,笑容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和对怀中女孩无限的爱怜。
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笑得无忧无虑,眼睛亮得像星星。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种满了蔷薇花的小院,阳光正好。
这是苏暖和她母亲,沈清秋。
照片拍摄于苏家老宅最偏僻、最靠近后门的一个小院子里。
那是她们母女俩在苏家这座华丽牢笼里,唯一能喘息的“家”。
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母亲温柔的笑靥,苏暖冰冷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流露出深沉的痛楚与怀念。
母亲……那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也是她此生所有恨意的起点。
苏暖的母亲沈清秋,曾是苏城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系花,才华横溢,气质清雅如兰。
一次校庆演出,她被当时己是苏氏集团太子爷的苏振邦看中。
苏振邦用尽手段,甜言蜜语,编织了一个关于爱情与未来的美梦,轻易俘获了不谙世事、家境普通的沈清秋。
然而,当沈清秋意外怀孕后,苏振邦才“无奈”地告诉她真相:
他早己奉家族之命,与门当户对的赵家千金赵曼丽订下婚约,只待时机成熟便完婚。
沈清秋成了苏振邦养在外面的“金丝雀”,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苏暖的出生,并未改变她们母女的地位。
苏振邦需要儿子继承家业,沈清秋生下的是女儿,价值便大打折扣。
她们被安置在苏家老宅最偏僻、几乎废弃的院落里,美其名曰“清净养胎”,实则如同打入冷宫。
苏暖的童年记忆,便是在那个爬满青苔、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小院里开始的。
她的世界很小,只有母亲、一架破旧的钢琴、几本翻烂的童话书,以及窗外那堵高高的、隔绝了主宅所有繁华与喧嚣的围墙。
苏暖第一次见到苏晴,是在她五岁那年。
那天是苏家老太爷的寿宴,主宅那边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小小的苏暖被母亲仔细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她最好的一条小裙子,偷偷溜到连接主院的小门边,好奇地张望。
她看到和她差不多大的苏晴,穿着昂贵的公主裙,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被众人簇拥着,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和礼物。
苏晴也看到了她。
那个穿着明显廉价裙子、躲在门后、像只受惊小鹿的女孩,瞬间激起了苏晴被宠坏的优越感和某种扭曲的占有欲——
这苏家的一切,都是她苏晴的!
包括这个躲在角落里的“小老鼠”!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苏晴趾高气扬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谄媚的佣人孩子。
“我……我叫暖暖……”
苏暖怯生生地回答。
“暖暖?难听死了!”
苏晴鄙夷地撇撇嘴,目光落在苏暖裙子上一个不起眼的补丁上,像是发现了什么脏东西,
“呀!你的裙子是破的!好脏!离我远点!”
苏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小脸涨得通红。
这时,佣人端着一盘精致的奶油蛋糕走过。
苏晴拿起一块,炫耀似的在苏暖眼前晃了晃:
“想吃吗?这可是法国空运来的,你这种土包子肯定没见过!”
苏暖看着那的蛋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从未吃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苏晴得意地笑了,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故意手一松!
蛋糕“啪”地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哎呀,掉了!”
苏晴故作惊讶,然后指着地上的蛋糕,对苏暖命令道,
“喏,你不是想吃吗?捡起来吃掉啊!”
周围响起佣人和孩子们压抑的哄笑声。
苏暖看着地上那块脏污的蛋糕,又羞又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倔强地咬着嘴唇,没有动。
“捡啊!小野种!”
苏晴见她不从,恼羞成怒,尖声骂道,上前一步狠狠推了苏暖一把!
苏暖猝不及防,小小的身体向后摔倒,手掌下意识撑地,正好按在那块被踩烂的蛋糕上!
黏腻、冰冷、肮脏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的小手!
“哈哈!看!她真的捡了!脏死了!”
苏晴和她的“跟班”们爆发出刺耳的嘲笑。
苏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引来了沈清秋。
她看到女儿满手的奶油污渍和摔倒在地的狼狈,心疼得如同刀绞,急忙冲过来抱起苏暖。
“暖暖!暖暖不哭!”
沈清秋用自己的袖子慌乱地擦拭着女儿的手和脸,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妈妈……她们……她们欺负我……”
苏暖委屈地抽泣着。
沈清秋抱着女儿,看向苏晴那群人,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悲哀,却不敢有任何指责。
她知道,她们母女在苏家,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哼!原来是你这个下贱胚子生的,果然也是下贱胚子!”
一个刻薄的女声传来。
是赵曼丽。
她穿着华丽的旗袍,妆容精致,挽着苏振邦的手臂,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抱在一起哭泣的沈清秋母女,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苏振邦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带她回后院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甚至没有多看苏暖一眼,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脉。
那一幕,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苏暖幼小的心灵里。
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母亲,在这个金碧辉煌的苏家,是多么卑微、多么碍眼的存在。
而苏晴,就是那条缠绕在她们母女身上的、带着毒刺的藤蔓。
那次冲突之后,沈清秋和苏暖的日子更加艰难。
赵曼丽变本加厉地刁难。克扣她们的用度是家常便饭,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馊的。
冬天,她们的炭火总是不够,小屋里寒气刺骨。
夏天,蚊虫肆虐,她们连像样的蚊帐都没有。
沈清秋原本清亮如水的眼眸,渐渐失去了光彩,染上了挥之不去的忧郁和疲惫。
她不再弹琴,那架破旧的钢琴上落满了灰尘。
为了养活女儿,也为了不让她受更多的苦,沈清秋放下昔日的骄傲和才情,开始偷偷接一些帮佣的活计,替主宅的佣人洗衣服、缝补,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给苏暖买点糖果或者一本新书。
苏暖永远记得那个深夜。
她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看到母亲佝偻着身子,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主宅佣人送来的脏衣服。
母亲的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原本应该抚弄琴键的、纤长白皙的手指,如今冻得通红、、布满裂口。
她咳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惊醒女儿。
“妈妈……”
苏暖赤着脚跑下床,扑进母亲冰冷的怀里,小脸贴着她单薄的脊背,
“妈妈不洗了!暖暖不冷,暖暖不要新书了……”
沈清秋紧紧抱住女儿,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苏暖的发顶:
“暖暖乖……妈妈不累……等暖暖长大了,有本事了,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妈妈送暖暖去学钢琴,去最好的学校……”
然而,沈清秋没有等到那一天。
长期的劳累、抑郁、营养不良和刻骨的屈辱,彻底摧垮了她的身体。
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咳血越来越频繁,身体迅速枯槁下去。
苏振邦象征性地派了个医生来看过,开了些无关痛痒的药便再无下文。
赵曼丽则明里暗里嘲讽她是“痨病鬼”,巴不得她早点死。
在苏暖十岁那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沈清秋咳了半宿的血,最终在苏暖惊恐无助的哭喊声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还紧紧抓着苏暖的小手,似乎想将最后一丝温暖传递给女儿,眼中凝固着无尽的牵挂和不甘。
苏暖的世界,在那一天彻底崩塌了。
母亲的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冷、变硬。
小小的她哭哑了嗓子,却叫不来一个人帮忙。
首到第二天清晨,一个负责给她们送饭的老佣人发现,才惊动了主宅。
苏振邦对于沈清秋的死,只是皱了皱眉,吩咐管家“处理干净,别声张”。
沈清秋的葬礼简陋得近乎寒酸,只有一口薄棺,几个苏家最底层的佣人草草抬到郊外的乱坟岗埋了。
苏暖甚至不被允许去送母亲最后一程,她被赵曼丽锁在冰冷的小屋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哭到昏厥。
沈清秋死后,苏暖彻底成了苏家的“透明人”和“眼中钉”。
她被从那个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院挪到了佣人房旁边一个更小、更阴暗的杂物间里。
赵曼丽视她为耻辱的象征,是丈夫背叛的铁证,对她非打即骂,动辄罚跪、饿饭。
苏晴更是找到了新的“玩具”,变着法子羞辱她、折磨她,把她当佣人使唤,让她跪在地上擦自己弄脏的地板,把吃剩的饭菜倒在她头上……
苏暖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在无尽的恶意和践踏中,顽强地活了下来。
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学会了用冰冷坚硬的外壳包裹住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母亲临终前那句“暖暖长大了要有本事”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她展现出惊人的学习天赋。
她偷偷捡主宅孩子丢弃的旧课本,在深夜就着昏黄的灯光自学。
她帮佣人打扫书房时,贪婪地吸收着书架上那些深奥的经济、金融、法律知识。
她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缜密如计算机般的逻辑思维。
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让自己变强的养分。
她的隐忍和“无害”渐渐让苏家人放松了警惕。
在苏暖十六岁那年,苏振邦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作为父亲的“仁慈”,或许是为了堵住外界可能的闲言碎语,终于“开恩”,同意送她去一所寄宿制的普通高中。
这对苏暖而言,无异于放虎归山。
她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顶尖学府,并获得了全额奖学金。
大学期间,她展现出惊人的才华,成为导师的得意门生。
毕业后,更是凭借优异的成绩和过硬的实力,申请到了剑津大学经济学博士的全额奖学金。
她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了苏家的牢笼,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
然而,自由并未让她释怀。
相反,距离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苏家的腐朽、赵曼丽的恶毒、苏晴的愚蠢、苏振邦的虚伪,还有赵曼丽生的儿子苏明哲的纨绔。
更让她心如刀绞的是,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她发现了一份被母亲小心翼翼藏在旧琴谱里的、关于一笔信托基金的模糊文件。
那是沈清秋当年省吃俭用、偷偷为女儿存下的一点“嫁妆”,却在她死后,被苏家以“监管未成年人财产”的名义,悄无声息地侵吞了!
母亲的血泪,自己的屈辱,还有那笔被侵吞的、象征着母亲最后爱意的财产……
所有的恨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她胸中轰然爆发,熔岩般灼烧着她的灵魂!
在剑桥冰冷的图书馆里,苏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眼神如同冻结了千年的寒冰。
她拿出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就是那张在小院钢琴前的合影。
指尖抚过母亲温柔的笑靥,苏暖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妈妈,”
她心底的声音低哑而坚定,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暖暖长大了,有本事了。暖暖不会离开,暖暖要回去,把苏家欠您的,欠我的,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她取出那枚在拍卖会上匿名拍下的、硕大的蓝宝石戒指。
冰冷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如同凝结的毒液。
她将它缓缓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尺寸完美契合。
“就从……这枚戒指开始吧。”
苏暖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如同在黑暗中悄然绽放的、淬满了剧毒的蓝色妖姬。
“苏振邦,赵曼丽,苏晴,苏明哲,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家伙,准备好了吗?”
剑桥的钟声在远方沉闷地敲响,如同为某个即将倾覆的帝国敲响的丧钟。
而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带着刻骨仇恨的女子,己然在异国的土地上,完成了她向死而生的蜕变,淬炼成了一把最锋利、最无情的复仇之刃。
她的目光穿透时空,仿佛看到了苏家那座华丽腐朽的城堡,看到了那些在纸醉金迷中醉生梦死的人。冰冷的火焰在她眼底熊熊燃烧。
复仇的序幕,由她亲手拉开。
而这场盛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