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渗入骨髓。
林晚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身体深处残留着流产手术后的钝痛,一阵阵空虚的绞痛提醒着她,那个短暂存在过的小生命己经彻底消失。
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被碾成齑粉的心。
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几乎要了她的命,身体元气大伤,医生嘱咐需要长期静养和调补。
然而,在她出院回到那座华丽牢笼的当天,迎接她的不是休养,而是更深的冰寒。
傅承聿的助理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张支票和一封简短的信函。
“林小姐,傅总因紧急跨国并购案,己于今早飞往欧洲。归期未定。这是您的生活费,请您安心休养。”
助理的声音公式化,不带一丝情感,
“傅总交代,别墅一切照旧,苏晴小姐会留在这里。”
“照旧?”
林晚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什么叫…照旧?”
助理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躬身,然后迅速离开了。
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林晚和苏晴。
苏晴不再是那晚怯生生的模样。
她穿着一条真丝睡袍,姿态慵懒地靠在昂贵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镶满碎钻的苏黎旧物音乐盒。
她看着林晚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微笑。
“林晚姐姐,你回来啦?”
苏晴的声音又甜又腻,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身体好些了吗?真可惜呢,那个孩子……不过也好,承聿哥哥那么忙,哪有时间照顾孩子呀。你说是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林晚未愈合的伤口上。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扑上去撕碎那张虚伪笑脸的冲动。
她不能。
为了还在远方、需要依靠傅承聿金钱维持学业的弟弟林阳,她必须忍。
傅承聿走了,一去五年,杳无音信。
他像彻底遗忘了这座别墅,遗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只有每个月固定打入账户的巨额数字,冰冷地证明着他对“物品”的所有权。
那串数字是林晚维持弟弟学业和生活的唯一来源,也是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枷锁。
别墅,彻底成了苏晴的王国。
她以“整理姐姐遗物,感受姐姐气息”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主卧,将苏黎生前所有用过的东西——衣物、首饰、书籍、甚至她用过的梳子——都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傅承聿对此默许,甚至远程吩咐管家满足苏晴的一切要求。
林晚则被“请”到了别墅最偏僻、最阴冷的一间客房。
名义上,她是“客人”,是“远房亲戚”。
实际上,她连佣人都不如。
苏晴的折磨,无声而恶毒。
在苏黎的忌日,苏晴会特意穿上苏黎生前最喜欢的一条红裙,戴上苏黎的遗物项链,在客厅里播放苏黎最爱的哀婉钢琴曲。
她甚至会“不小心”将苏黎的遗照“掉”在林晚脚边,然后惊慌失措地捡起来,对着照片泫然欲泣: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你了……”
每一次,都像在提醒林晚:
你只是一个拙劣的替代品,连死人都比你有价值。
苏晴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林晚以前的笔迹样本,模仿得惟妙惟肖。
每隔几个月,她会以林晚的口吻给傅承聿写一封简短的信:
“承聿,我很好,勿念。苏晴妹妹很照顾我,别墅一切都好。”
信纸是苏黎生前喜欢的熏香。
傅承聿收到这些信,只会觉得林晚安于现状,毫无长进,甚至可能乐见其成,更加心安理得地将她遗忘在角落。
林晚对此一无所知,她与外界的通讯被苏晴彻底切断,手机被没收,座机只能接听内线。
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压抑需要出口。林晚唯一的慰藉是偷偷画画。
她在阁楼一个废弃的储物箱里藏了简陋的画具和画纸。
她画记忆中家乡开满野花的山坡,画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光影,画想象中的孩子——一个有着和她相似眼睛的、笑容温暖的小天使……偶尔,在那些痛得无法呼吸的深夜,她会不受控制地勾勒出傅承聿模糊的侧影,不是冷酷的傅承聿,而是那个醉酒后偶尔流露出脆弱的、让她心碎又沉沦的影子。
这是她仅有的、属于“林晚”的秘密世界。
然而,这个秘密世界也被苏晴发现了。
一次苏晴带着佣人“清理阁楼”,翻出了那些画。
看着画上那个酷似林晚的孩子,苏晴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和恶毒。
她当着所有佣人的面,一张一张地将画纸撕得粉碎!
“赝品也配有自己的想法?”
苏晴的声音尖锐刻薄,将雪片般的碎纸屑扬了林晚满头满脸,
“你不过是个照着姐姐模子刻出来的劣质品!这些脏东西,看着就恶心!以后,不许再碰这些!”
她一脚踢翻了那个破旧的储物箱,画笔颜料滚落一地。
林晚僵在原地,看着地上被践踏的碎片——那是她孩子的幻影,是她对自由和温情的最后一点念想——心脏如同被生生撕裂,痛得无法呼吸,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流产的后遗症加上五年非人的精神折磨,林晚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她变得异常畏寒,即使在盛夏也要裹着厚厚的毯子。
食欲越来越差,吃下去的东西如同嚼蜡,身体却诡异地浮肿起来。
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青紫色瘀斑,很久都无法消退。
她开始频繁地低烧,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咳嗽也日益严重,起初只是干咳,后来渐渐带上了血丝。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咳完后眼前发黑,虚脱无力。
别墅里的佣人早己被苏晴收买或替换,她们看林晚的眼神充满了怜悯、鄙夷或彻底的漠视。
对于她的病容和痛苦,她们视若无睹,甚至会在苏晴的授意下,故意克扣她的饮食,或者在她需要热水时敷衍了事。
林晚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但她不敢去想,也无力去求医。她像一个行尸走肉,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炼狱里,日复一日地熬着。
每一次咳出的血丝,都像是对她这可笑又可悲人生的无声嘲讽。
支撑林晚没有彻底崩溃的,是远在南方读大学的弟弟林阳。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
傅承聿给的钱,绝大部分她都小心翼翼地存起来,通过一个在别墅做了几十年、对苏晴阳奉阴违、私下里对她抱有一丝同情的老佣人张妈,辗转寄给林阳,支付他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甚至变卖了自己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换来的钱也一并寄了过去。
每个月,她会强撑着病体,模仿着以前健康时的语气,给林阳写信。
“阳阳,姐姐很好,傅先生很忙,但很照顾姐姐。别墅很大很漂亮,姐姐每天看看书,画画画,很清闲。”
“钱够用吗?别省着,多吃点好的,学习别太累。”
“等你毕业找到好工作,姐姐就放心了……”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语气轻松。然而,写信时,她常常因为剧烈的咳嗽不得不停下笔,喘息很久,才能继续。
咳出的血沫溅落在信纸边缘,被她慌乱地用纸巾擦去,留下淡淡的粉痕。
她不能让弟弟担心。
林阳的回信总是充满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姐,我拿到奖学金了!”
“姐,我找了份不错的实习,老板很器重我!”
“姐,等我毕业赚钱了,就接你出来!我们回老家,我养你!”
每次收到弟弟的信,是林晚最开心也最痛苦的时刻。
开心于弟弟的成长和乐观,痛苦于自己编织的巨大谎言。
看着信纸上弟弟熟悉的字迹,想象着他充满希望的笑容,林晚的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她多么想告诉他真相,多么想扑进弟弟怀里痛哭一场,但她不能。
她不能让弟弟为她担心,更不能让他卷入傅承聿和苏晴的漩涡。
她只能死死守住这个谎言,用自己日益枯槁的生命,为弟弟撑起一片虚假的晴空。
林阳在最近的信里,字里行间透露出隐隐的不安:
“姐,你最近的信,字迹好像有点没力气?是不是太累了?”
“姐,你声音在电话里怎么哑哑的?感冒了吗?要多休息啊!”
“姐,等我这边实习结束,我请假去看看你吧?好久没见你了。”
林晚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
她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提笔回信,字迹刻意用力:
“傻小子,姐姐好着呢!字没力气是你眼花!最近跟着视频学瑜伽,可能说话气息稳了点,你就瞎想!”
“看什么看!好好实习!别分心!等过年,等过年姐姐……姐姐这边方便了,你再来看我!”
写下“过年”两个字时,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她的身体,还能撑到过年吗?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有栽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晚的身体终于撑到了极限。一次在花园里,她只是想去捡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眼前却猛地一黑,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瞬间涌出。
这次,连张妈也吓坏了。在苏晴不耐烦的默许下,又或者是大概是怕她真死在别墅里晦气,管家叫了车,将昏迷的林晚送进了医院。
一系列的检查,抽血、骨穿……过程漫长而痛苦。
林晚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主治医生拿着厚厚的报告单,眉头紧锁,语气凝重地走进病房。
“林晚女士?”
林晚缓缓转过头,眼神没有焦距。
“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一丝不忍,
“情况……很不乐观。你被确诊为急性髓系白血病 (AML)。”
白血病?
林晚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却没有太大的震惊。
仿佛这个宣判,只是给早己预料到的结局盖上一个正式的印章。
医生继续解释着:
“这是一种进展迅速、恶性程度很高的血液肿瘤。你目前的情况……属于高危组。血象非常差,血小板极低,凝血功能异常,还有明显的感染迹象……这些都是你身上瘀斑不消、反复低烧和咳血的原因。”
“治疗方案主要是化疗和后续可能的骨髓移植。但是……”
医生顿了顿,看着林晚过于平静的脸,
“以你目前的身体基础,流产后的虚弱、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重压和疾病状态,治疗过程会非常凶险,并发症多,治愈率……不容乐观。
而且,费用极其高昂。”
病房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栅。
林晚静静地听着。
医生口中那些可怕的术语——“高危”、“凶险”、“治愈率低”——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她只清晰地听到了最后西个字:
“时日无多”。
一股奇异的平静感,如同冰冷的水流,缓缓漫过她的心脏,浇熄了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
原来,这具被当作“苏黎”替身使用的躯壳,这具承载了太多屈辱和痛苦的躯壳,终于要彻底坏掉了。
它撑不住了。也好。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一脸担忧和同情的医生,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虚无的笑。
“医生,”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我不治了。”
“给我开点……能让我不那么痛的药吧。”
医生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女士,这……这太消极了!你还年轻!虽然风险大,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我们可以……”
“谢谢您。”
林晚打断了他,眼神空洞而坚定,
“就这样吧。麻烦您了。”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窗外的阳光那么刺眼,她却感觉自己正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海底。
炼狱的第五年,她终于听到了死神清晰的脚步声。
这漫长的凌迟,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