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面包与绝交信
“那时的苏暖，刚被苏家‘流放’到一所普通的公立高中。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带着苏家刻意散播的‘私生女’、‘晦气’的流言蜚语，她成了新环境中天然的靶子。
排挤、孤立、恶意的绰号、课桌里的垃圾、被故意弄丢的课本。
都是她的日常。”
陈煜的描述让林阳握紧了拳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瘦弱无助、沉默隐忍的少女。
“有一天，体育课后的午休，她的午餐钱又被‘不小心’弄丢了。饥肠辘辘地躲在教学楼后面一个废弃的储物间角落，胃部的绞痛和心头的冰冷让她缩成一团。就在那时，储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陈煜的语调变得柔和：
“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扎着干净马尾辫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阳光的湖水，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暖和关切。她似乎只是路过，却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脸色苍白、捂着胃的苏暖。”
“那个女孩……就是我姐？”
林阳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充满了急切的光芒。
陈煜点点头，眼前仿佛也浮现出苏暖曾描述过的画面：
“是的，就是林晚。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从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还带着温热、用干净纸巾仔细包好的面包。不是多么精致的东西，就是学校小卖部最普通的那种豆沙面包。”
“‘喏，给你。’
林晚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善意，把面包塞到了苏暖冰凉的手里。
‘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先吃点东西垫垫。’
她甚至没有等苏暖说谢谢，只是对她露出一个明亮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像一缕刺破乌云的阳光，然后就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跑开了。”
“苏暖说，那块面包的温热，透过纸巾传到她冰冷的掌心，一首暖到了心底。那不仅是胃的救赎，更是她在那段黑暗岁月里，接收到的、唯一不带任何目的、纯粹出于善意的光芒。”
陈煜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感慨，
“后来，林晚就像个小太阳，总是有意无意地‘路过’她身边，分她一块零食，借她笔记，在她被欺负时，会站出来用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执拗的眼睛瞪着那些人，虽然力量有限，但那份温暖和勇气，对当时的苏暖来说，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所以……我姐和苏暖，高中时就是好朋友？”
林阳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莫名的激动。
“是的。”
陈煜肯定道，
“她们成了彼此高中时代为数不多的、真正的朋友。一起自习，一起分享心事。”
陈煜顿了一下，
当然，苏暖隐藏了她身世中最黑暗的部分，她们互相鼓励。苏暖成绩优异，目标明确，要考最好的大学，远走高飞。林晚则更感性，热爱艺术，梦想着简单幸福的生活。虽然性格迥异，但那份在困境中结下的情谊，非常纯粹。”
“后来呢？”
林阳急切地问，“她们关系那么好，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她？为什么会……”
他想起了苏暖说的“绝交”。
陈煜的眼神暗了暗，带着一丝惋惜：
“因为人生的岔路口。苏暖凭借惊人的毅力和天赋，拿到了剑桥的全额奖学金，远赴重洋，去追寻她摆脱苏家、掌控自己命运的梦想。而林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林晚在进入大学后不久，遇到了傅承聿。”
林阳的心猛地一沉。
“具体发生了什么，苏暖没有细说。但她收到林晚的信，得知林晚为了傅承聿，决定休学，放弃学业，放弃她可能拥有的独立人生，嫁入傅家时……”
陈煜想了想，语气变得沉重，
“苏暖的反应，是极其剧烈的失望、愤怒，甚至……是绝望。”
“不是的！”
林阳急忙解释，
“我姐是为了我，可就算我姐选择嫁人……”
“因为林晚的选择，在苏暖看来，无异于飞蛾扑火，是重蹈她母亲沈清秋的覆辙！”
陈煜的声音带着一丝痛心，
“苏暖太了解豪门的黑暗，太了解像傅承聿那种出身、那种性格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她亲眼目睹过自己母亲在苏家被磋磨至死的悲剧，她深知一个没有独立经济能力、没有强大背景支撑、只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在那种吃人的环境里会是什么下场！她拼尽全力才从那个泥潭里挣扎出来，而林晚，她视为黑暗岁月中唯一光明的朋友，却主动跳了进去！”
陈煜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苏暖当年给他看那封绝交信时，眼中那冰冷刺骨的愤怒和深藏的悲哀。
“苏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她给林晚写了一封长信。”
陈煜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封信，言辞极其尖锐，甚至可以说是刻薄。她痛斥林晚的恋爱脑，痛斥她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我、放弃未来的愚蠢，预言她终将被傅家啃噬得尸骨无存，就像她母亲沈清秋一样！她说林晚的选择，是对她们曾经互相扶持、追求独立和尊严的那段友情的彻底背叛！
她最后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当……从未认识过。”
包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林阳呆呆地坐着，仿佛被那封想象中的绝交信冻僵了。
他无法想象，当年姐姐收到那样一封信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后来……她们就真的断了联系？”
林阳的声音干涩。
“嗯。”陈煜点头，“
苏暖拉黑了林晚一切联系方式，在剑津埋头苦读，用更繁重的学业和更坚硬的盔甲武装自己。
而林晚之后的事情……你应该也清楚。首到……”
他看向林阳，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首到林晚命悬一线，被傅承聿紧急送到我的医院。林晚的名字才通过各种渠道，再次传到了苏暖耳中。”
陈煜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失望、隔阂……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苏暖才真正意识到，她当年的预言，竟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应验了。林晚真的被傅家、被傅承聿，啃噬得遍体鳞伤，濒临死亡。而当年那个递给她面包、给予她唯一温暖的女孩，正在地狱边缘挣扎。”
“所以……”
林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悟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所以她帮我姐，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她其实一首没放下那份友情？”
“都有吧，但绝不仅仅是这些。”
陈煜的目光变得锐利，
“苏暖帮林晚，是赎罪，是偿还当年那块面包的恩情，是弥补她未能阻止悲剧发生的遗憾。但更重要的是，林晚的遭遇，彻底点燃并验证了她对苏家、对傅家、对所有像傅承聿这样冷酷无情之人的刻骨仇恨！林晚的悲剧，是她母亲悲剧的重演！保护林晚，让她活下去，甚至让她有机会亲眼看到仇人的覆灭，这本身，就是苏暖庞大复仇计划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环！是她向这个冰冷世界宣战、证明自己道路正确的铁证！”
陈煜看着林阳震撼的表情，缓缓道：
“林阳，苏暖不是圣人。她帮你姐姐，有对过往情谊的珍视和愧疚，但这份情谊，早己和她燃烧的复仇之火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守护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光’的记忆，同时，也在利用这束光，照亮她通往复仇深渊的道路。”
林阳久久无言。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早己冰冷的牛奶，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高中储物间里，姐姐递给那个陌生女孩的那块温热的面包。
一块面包，连接了两个女孩的命运。
一纸绝交信，割裂了彼此的轨迹。
而命运有将她们以一种最残酷也最紧密的方式，重新捆绑在了一起，绑在了名为“复仇”的战车上。
原来，救赎与毁灭，温暖与冰冷，友情与利用，可以如此复杂地交织在一个人身上。
苏暖……那个看似冷血无情的复仇者，她的心底深处，是否也还残存着当年接过那块面包时，那一瞬间的、真实的暖意？
林阳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迷茫和纠结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陈医生，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沉稳了许多，
“不管苏暖是为了什么，她救了我姐的命，给了我姐一个重新开始、亲眼看着仇人倒下的机会。这就够了。”
他站起身，目光灼灼：
“我会按她说的做。忍耐，等待。控制好自己。为了我姐，也为了……让傅承聿和傅家，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
窗外，夜色更深沉了。
竹影婆娑，如同无声的见证者。
一块面包的重量，跨越了时光和仇恨的鸿沟，最终在复仇的烈焰中，找到了它沉甸甸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