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庭院深处,新来的园丁“小林”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丛开得过于热烈的蓝色绣球。
五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在他沾满泥土的工装外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压低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带着少年人倔强线条的下颌和一双死死盯着二楼某扇窗户的眼睛。
那扇窗的厚重窗帘被拉开了一半。窗内,一个穿着柔软米白色家居服的女子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温柔的晨光笼罩着。
她瘦得惊人,宽大的衣服下仿佛只剩一副骨架,苍白的面容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她的目光空茫地投向窗外,落在庭院里那片生机勃勃的蓝绣球上,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初生般的纯净与懵懂。
青鸾(周太太)正半蹲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试图引导她小口啜饮。
林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握着花剪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修剪的动作也变得僵硬而变形。
姐姐……
那是他的姐姐林晚!
活生生的,就在离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不再是瑞士墓园冰冷的石碑照片,不再是噩梦里消散的幻影!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交织着冲上喉咙,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冲过去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进泥土里,继续扮演一个沉默寡言、只知低头干活的园艺工人。
磐石(管家)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时不时扫过庭院,落在每一个工作人员身上。
林阳知道,自己稍有异动,立刻就会被这个经验丰富的安保专家识破。
机会终于来了。
磐石被一个关于“周太太”营养品签收的电话叫回了主屋。
青鸾也暂时离开,似乎是去取林晚的药。
庭院里只剩下林阳和林晚。
阳光正好,微风拂过,蓝绣球的花瓣轻轻摇曳。
林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装作整理花丛,一点点挪动到轮椅正下方的位置。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盛放的花朵,首首地望向二楼窗内那张苍白而熟悉的脸。
“姐……”
一个低哑的、带着无尽思念和痛楚的呼唤,几乎是从他灵魂深处挤出来,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让他浑身颤抖。
窗内的林晚似乎被这细微的声音惊扰。
她空洞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楼下花丛中那个穿着工装、戴着帽子、仰头望着她的陌生青年脸上。
西目相对。
林阳眼中是燃烧的、几乎要灼穿一切的期盼和悲伤。
他多么希望,在那双茫然的眼睛里,能看到一丝熟悉的波动,一丝属于“林晚”的、认出弟弟的光芒!
然而,没有。
林晚的眼神里,只有一片纯粹的、不染尘埃的陌生和困惑。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一只好奇的小动物打量着从未见过的生物。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谁……?”
不是“小阳”,甚至不是完整的疑问。
只是最本能的、对未知存在的茫然反应。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阳!
他张了张嘴,想喊出“我是小阳!是你弟弟!”,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磐石随时可能回来,青鸾随时可能出现!他不能冒险!
“我……我是新来的园丁……小林。”
林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刻意伪装出来的口音,
“这花……好看吗?”
林晚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落回到那片摇曳的蓝色绣球上。
她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被花朵的美丽所吸引。
她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那隔着玻璃和距离的蓝色。
就在这时——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懵懂愉悦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毫无来由的恐惧和痛苦填满!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呜咽,双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幼兽般蜷缩!
“呜……疼……怕……”
破碎的音节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姐!你怎么了?!”
林阳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伪装,失声惊呼!
他下意识地就要冲上楼!
“怎么回事?!”
磐石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庭院门口,厉声喝问!
青鸾也闻声从屋内疾步冲出,看到林晚的状态,脸色剧变!
“我……我不知道!”
林阳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着花丛,声音带着惊慌失措,
“周太太……她刚才看花……突然就这样了!是不是……是不是花有什么问题?”
青鸾己经扑到林晚身边,迅速检查她的瞳孔和脉搏,同时用身体挡住了林阳探究的视线。
“没事了,晚晚,没事了!不怕不怕!只是风太大了,吹得花晃眼,吓到我们晚晚了是不是?”
她一边柔声安抚,一边迅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喷瓶,对着林晚口鼻处喷了一下。
一股淡淡的、带着安神作用的植物清香弥漫开来。
林晚剧烈的颤抖在青鸾的安抚和药物的作用下,渐渐平息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深长,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充满了惊悸后的茫然和脆弱,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崩溃只是一个幻觉。
“花没有问题。”
磐石冷冷地扫了一眼林阳,目光锐利如刀,
“是你吓到太太了。以后修剪二楼窗下的花丛,动作轻点,离窗户远点!明白吗?”
“明……明白!对不起!对不起!”
林阳连忙点头哈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个重新陷入安静茫然状态的姐姐,心如刀绞。
刚才那瞬间的痛苦和恐惧……是源于他吗?
还是源于那些被深埋、却并未真正消失的恐怖记忆?
他失败了。
不仅没能唤醒姐姐的记忆,反而引发了她的痛苦和恐惧。
林阳颓然地低下头,默默收拾好工具,如同斗败的公鸡,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那片盛开的蓝色绣球。
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绝望。
咫尺之遥,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姐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