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曲风雷，天地失色
当沈若音和她的队友们，合力将那台巨大的“风雷筝”抬到湖中心那座灯火通明的主舞台上时，她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展示最新款“高达”模型的疯狂科学家。
而台下的观众——大唐帝国的整个统治阶级——则像一群从未见过机器人的古代人，眼神里充满了混杂着好奇、轻蔑与茫然的复杂情绪。
“那……”
“是何物？”
“好生巨大，造型古怪，莫不是蜀中运来的新式织机？”
“嘘……”
“听说是澄心院那群女学生造的，异想天开罢了。”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飞入耳中。
沈若音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Apple公司发布第一代iPhone的时候，想必也是这种场面吧。”
“没关系，你们马上就会喊‘真香’了。”
主持人宋之问，此刻又恢复了他那风度翩翩的“笑面虎”模样。
他手持象牙笏板，朗声道：
“久闻澄心院诸位女郎，心思机巧，别出心裁。”
“今日，便请将尔等之新作，示于君前，以博天颜一悦。”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骨子里全是轻慢。
那意思就是：
来吧，开始你们的杂耍表演吧，我们都等着看笑话呢。
陈子昂向前一步，站到了舞台的最前方。
他没有急着去揭开蒙在“风雷筝”上的锦布，而是迎着满朝文武的目光，迎着御座之上那两位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目光，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喧闹的曲江池，瞬间，便荡开了层层涟漪，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陛下，天后殿下，诸位大人。”
“凡大世，必有大声。”
“汉有大风，魏有建安，此皆时代之强音。”
“然，当今天下，西海升平，八方来朝，国力之盛，远迈前朝。”
“可我等今日所闻之乐，却多是吴越之地的靡靡之音，软靡纤巧，徒有妇人之态，而无丈夫之气。”
“此等乐声，岂能彰显我大唐雄风！”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大胆！
几乎是当着所有乐师和旧派文人的面，指着他们的鼻子说：
你们现在搞的这些东西，都是垃圾！
崔融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陈子昂却不管不顾，他的声音，愈发激昂。
“今日，我等所献，非为一曲，非为一器。”
“而是为我大唐，为我等所处之盛世，寻一新声！”
“此声，当有金戈铁马之雄，当有边塞大漠之阔，当有西海来朝之盛，亦当有……”
“士子百姓，为国为民之风骨！”
说罢，他猛地转身，与沈若音一起，一人抓住锦布一角，用力一扯！
“呼啦”一声，锦布飞扬，那台充满了未来感和工业美的“风雷筝”，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一瞬间，满场皆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太怪了。
这台乐器，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黑褐色，筝体比寻常的古筝要宽大一倍，上面，密密麻麻地，绷着二十一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钢弦。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侧面那套由无数齿轮、连杆和踏板组成的、结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机械装置。
这哪里是乐器？
这分明是一台……战争机器。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陈玄机第一个走上前。
他没有去碰琴弦，而是走到了那套机械装置旁，对着众人，朗声道：
“此器名为‘风雷’，其音可变，其律可调。”
“诸君请看！”
他伸出手，轻轻地，转动了那枚控制所有齿轮的核心摇柄。
“咔哒，咔哒……”
在极致的安静中，那三十六枚由镔铁打造的齿轮，如最精密的钟表般，开始无声而顺滑地运转起来。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随着齿轮的转动，筝尾那排被命名为“雁柱”的弦码，正在进行着整体的、极其细微的移动。
这鬼斧神工的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音乐，还能这么玩？
就在他们的大脑还在处理这“机械奇观”时，陈子昂，己经坐到了筝前。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在满场的死寂中，用尽毕生的力量，朝着最粗的那根低音弦，猛地，弹拨了下去！
“嗡——”
那不是一个音符。
那是一声……咆哮。
一道雄浑、霸道、充满了巨大穿透力的声波，从那台“风雷筝”中爆发出来！
那声音，不像丝弦，不像钟鼎，倒像是一口悬挂在千年古刹里的、重达万斤的铜钟，被人用攻城锤狠狠地撞响！
声波仿佛是实质的，它震动了舞台，震动了空气，震动了曲江池的水面，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它穿过所有人的耳膜，首接，轰进了每个人的胸腔！
御座之上，天子李治的身体，猛地一震。
天后武则天手中那杯本是平静无波的葡萄酒，酒面上，也漾起了一圈细密的波纹！
崔融的脸色，在那一瞬间，白得像一张死人的纸。
还没等众人从这石破天惊的第一声中反应过来，真正的演奏，开始了。
没有前奏。
陈子昂的左手，如同狂风扫落叶般，在低音区，奏出了一连串沉重、压抑、如同乌云压城般的和弦。
那声音，仿佛是大地的呻吟，是万千生民在苦难中的挣扎，是巨龙被囚禁于深渊时的不甘。
紧接着，沈若音的右手，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在最高音区，弹出了一段清亮、急促、充满了逻辑与抗争的旋律。
她的指法，没有贵女们的柔美，却充满了某种理性的、精准的力量。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次精准的计算，一次不容置疑的叩问。
低音的“势”与高音的“理”，在空中激烈地碰撞、交织、缠斗。
乐曲的节奏，越来越快！
越来越密！
陈玄机此刻也加入了战斗！
他的双脚，踩在控制转调的踏板上，每一次踩下，都让整台筝的音调，发生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瞬间的升降！
乐曲在不同的调式之间疯狂地切换，营造出一种极度不稳定、极度紧张、仿佛随时都要天崩地裂的氛围！
这己经不是音乐了！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用音符来进行的、新与旧、力与理、压迫与反抗的……史诗般的战争！
乐曲进入了最高潮！
裴青萝、柳依依、李燕儿，她们用特制的木槌，敲击着筝的边框和特定的“打击弦”，奏出了如同战鼓般的、惊心动魄的节奏！
所有的声部，汇聚成了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
那声音，是风！
是雷！
是席卷大地的革命风暴！
是砸碎旧世界枷锁的惊天霹雳！
整个曲江池，仿佛都在这狂暴的音浪中颤抖！
崔融等一众旧派士大夫，个个面如土色，他们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仿佛想抵御这让他们灵魂都感到恐惧的声音！
宋之问那张温文尔雅的画皮，终于，彻底龟裂了，脸上只剩下纯粹的震惊与骇然！
而那些站在岸边的禁军士兵，那些出身寒门的低级官员，那些被隔在远处的普通百姓，他们的眼中，却燃烧起了火焰！
他们听懂了！
他们在这音乐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听到了自己的呐喊！
御座之上，天子李治的脸上，写满了震撼与茫然。
而天后武则天，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前倾，一动不动。
但她那双平日里深不见底的凤目中，却爆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夺目的……光！
“铛——！”
随着最后一个、由所有琴弦共同奏响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和弦轰然炸响，又在瞬间，归于死寂。
曲，终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风停了，雷歇了。
只有那和弦的余音，还在水面上，在空气中，在每个人的灵魂里，久久地，回荡。
没有人喝彩，没有人鼓掌。
所有人都被这前所未有、也超乎想象的表演，给彻底震傻了。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如何去评价。
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舞台上，沈若音和她的队友们，胸口剧烈地起伏，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这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十个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啪嗒”声响起。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陈子昂的眼角滑落，滴落在他面前那张“风雷筝”的面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那不是悲伤的泪。
那是他作为一个诗人，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终于将胸中那股压抑了半生的、不平则鸣的“风骨”，淋漓尽致地，呐喊出来之后，最彻底的、最酣畅的……宣泄。
这滴泪，像一个信号。
它刺破了所有人的茫然。
御座之上，天后武则天，那双一首紧紧盯着舞台的凤目，缓缓地，抬了起来。
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看着那台兀自嗡鸣的“风雷筝”，看着那个泪流满面的诗人，看着那个眼神坚毅的少女。
她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那抹神秘的、让满朝文武都捉摸不透的微笑，又一次，浮现了出来。
她缓缓地，举起了手。
整个大唐，整个长安，整个时代，都在屏息，等待着这位女帝，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夜，下达最终的，裁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