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似一层轻纱笼罩着叶家低矮却整洁的小院。院子角落那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枝头零星挂着几粒褪了色的干瘪梅子,随着晨风轻轻摇晃。
屋内弥漫着久病之人房间里特有的、略带苦涩的药味。叶重山半倚在土炕上,粗布棉被盖到胸口,一张刀削斧凿的脸庞被经年的风霜和病痛刻满了深刻的皱纹。他的呼吸依然带着几分沉重的沙哑,每一次吸气都似乎要用尽力气,胸膛的起伏显得格外费力。长期的病痛折磨让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支撑起整个家、在军中当过小军官的精壮汉子,如今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
叶辰守在炕边,一双虎目熬得通红,昨夜几乎未合眼。他紧握着父亲冰凉干瘦的手,目光死死盯着父亲苍白的嘴唇,唯恐那轻微的喘息会突然停止。绝望和疲惫像是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肩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爹……”叶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端着一个粗陶水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叶重山唇边,“喝点水吧?”
叶重山虚弱地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发出一串气若游丝的咳嗽声,仿佛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他费力地摇了摇头,连张嘴的力气似乎都己耗尽,浑浊的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尚未明亮的天空,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灰暗。
这几乎枯竭的生命烛火,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叶璇眼中噙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粗陶碗上,溅起点点细微的水花。“爹,您撑住…顾风大哥…顾风大哥他…”她哽咽着,想起顾风昨夜将那几颗圆融小巧、散发着淡淡异样气息的丹药郑重交给自己时眼中那份笃定,“他说这丹能治您的病,一定可以的…您试试,求您了,再试一次…”
叶辰猛地看向妹妹,眼中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厉色:“小璇!爹都这样了……”可话说到一半,对上妹妹那双满是绝望中最后一点希冀的泪眼,再想到顾风那日指挥他们战斗、寻药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度,他嗓子眼堵得发硬,后面斥责的话终究没有吐出来,化作了更深的无力。
是啊,还有什么办法呢?连城中回春堂的老医师都摇着头让他们预备后事了。顾风的丹药,或许是这沉沉的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哪怕是虚幻的光点也好。
“丹…拿来…”出乎意料地,叶重山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虽然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又或许是临去时对儿女执念最后的迁就。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转向了女儿的方向。
叶璇心中一颤,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从怀中贴身处取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三颗龙眼核大小、颜色偏暗却圆润无瑕的丹药出现在眼前。它们不如名贵丹药那般光华流转,甚至色泽显得有些黯淡,但叶璇凑近了细看时,却发现那黯淡的表面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宛如冰屑般的晶莹光点若隐若现,隐隐散发出一股清凉提神、生机内敛的奇特气息。这气息很淡,却在破晓微冷的房间里格外醒神。
她小心翼翼捏起一颗,递给父亲。
叶重山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张开了嘴。叶璇将丹药小心翼翼地送入父亲口中,叶辰则迅速将水碗凑上去,小心地喂了几口温热的清水。
丹药入口即化,并无想象中的苦涩或异常气味。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兄妹俩屏住呼吸,感觉屋内沉闷的空气几乎凝固,叶重山的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时——
“唔……”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低吼猛地从叶重山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叶辰和叶璇浑身剧震!
只见叶重山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双原本浑浊不堪、布满死气的眼瞳里,竟在这一刻爆发出骇人的精芒!但这精芒只是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痛苦!他整个人在土炕上猛然弹起,像是一只被活活投入沸水的大虾,背脊向上弓起几乎离了炕面!枯瘦如老树皮般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青筋像扭曲的蚯蚓般暴起!
“爹!” “爹!你怎么了?” 兄妹俩同时惊叫出声,恐惧瞬间攥住了他们的心脏,如同浸入冰冷的深渊。叶辰几乎就要扑上去按住父亲,叶璇的眼泪更是决堤般汹涌而出,悔恨如同毒蛇噬咬——难道……难道那丹药是毒?!顾风他……
然而,下一瞬间的景象却将他们惊骇的神情定格在了脸上。
叶重山弓起痉挛的身体深处,发出阵阵如擂鼓般的低沉闷响!这不是内脏破裂的声音,而像是沉寂多年的地脉在涌动!他那常年被暗伤折磨,呈现出不健康蜡黄色泽的脸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一片滚烫的殷红!
汗!豆大的、浑浊的、带着浓烈刺鼻味道的汗珠,如同打开了闸门,从叶重山周身的毛孔中疯狂涌出!转眼间就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在土炕上洇开一片深色水痕。那汗水浑浊得发灰发黄,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黑褐色污垢颗粒,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酸腐和腥浊气息,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令人作呕,却又充满了生命与污秽激烈碰撞的气息!
他干裂脱皮的嘴唇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哼,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仿佛正经历一场由内而外的锻造和挤压。
“爹…爹?!”叶辰扶着剧烈颤抖的父亲,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份惊变中的力量传递。他能清晰感觉到,父亲枯瘦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震颤,可这份震颤传递过来的力量感,却诡异地在增强!那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孱弱和腐朽仿佛正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排挤出去!
这过程激烈、痛苦,却又带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决绝!
汗水与污垢的排出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当那汹涌如潮的黑色汗液逐渐止歇,叶重山绷紧如弦弓的脊背终于缓缓松弛下来,重重地在浸透汗水的炕上。胸口原本沉重如拉破风箱般的喘息,明显变得悠长而平稳起来。每一次吸气,胸膛的起伏都更加有力,每一次呼气,那股萦绕多年的沉浊之气都随之吐出,仿佛要吐出多年淤积的块垒。
叶辰扶着父亲的手传来异常清晰的反馈,那不再是冰冷僵硬,而是开始恢复暖意,皮肤下的血肉也似乎有了弹性!最惊人的是父亲蜡黄中透着病态青灰的脸颊,那层沉沉的灰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抹去,竟透出些许久违的、代表着生机的光泽!如同干涸开裂的土地,终于盼来了甘霖的滋润,焕发出新绿的气息。
“……嗬……”叶重山长长地、无比舒畅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这口气似乎憋了很久很久,此刻吐出,仿佛连带着将压在心头和肺腑的所有沉重阴霾都排出了体外。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有些疲惫,但那份沉淀如死水的浑浊和木然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重见天光的清澈与……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尝试着动了动自己搁在被子上的手指——灵活!不再是平日里那种麻木迟钝、抬一下都觉得耗尽力气的僵硬。他缓缓抬起手臂,看着自己的手。虽然依旧枯瘦,却感觉这皮囊包裹下的骨头架子重新充满了力量感,身体深处盘踞多年、宛如附骨之疽般的彻骨阴寒和持续不断的刺痛感……第一次!第一次如同退潮般大大地减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