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站在小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侯府西角这处废弃的院落入口,狭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无处不在的霉味,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推开门——与其说是推,不如说是将这扇早己朽烂、摇摇欲坠的破门小心翼翼地挪开一条勉强通人的缝隙。厚重的积尘被惊动,簌簌落下。昏暗的光线透进来,勉强照亮了门后的世界,却更衬得内里的阴暗潮湿。
腐朽的气息骤然浓烈。月光吃力地从屋顶几处破洞和破窗格子里漏进来,形成几道惨白、冰冷的光柱,像是垂死者的手指,无力地搭在同样布满尘埃和霉斑的地面上。光柱外,是深沉得化不开的黑暗。
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亡灵,无声地喧嚣。
第一步踏进去,鞋底便陷入了某种粘腻的软泥。 顾风低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是厚厚一层不知沉淀了多久的腐败落叶和湿泥,踩上去如同沼泽。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院落。断壁残垣隐没在黑暗里,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怪兽。几截残破的土墙歪斜着,勉强支撑着,上面爬满了深色的苔藓和某种藤蔓,枝叶早己枯萎,只剩纠缠盘绕的枯藤,狰狞如鬼爪。院子里杂草丛生,疯狂地长到了半人高,野蛮地占据着每一寸土地。偶尔有几簇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鬼祟。
头顶传来极细微的“窸窣”声,顾风本能地抬头。月光勾勒出的几根黝黑房梁上,垂挂着一片片灰白色的破败之物——是蛛网。它们并非完整的圆形,而是破破烂烂,边缘挂着灰尘形成的絮状物,在看不见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形同鬼魅飘荡的衣袂。
“咳咳…”跟在顾风身后半步、小心翼翼探看的老管家福伯被浓烈的霉尘味儿呛得连连咳嗽,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几乎皱成了一团。他用袖子掩住口鼻,浑浊的老眼满是嫌弃和一种隐晦的怜悯。“少…少爷,”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股子老仆特有的世故,“这地方…怕是几十上百年没住过人了,连耗子窝都比这强几分。您看这…这能住人?西处漏风不说,顶梁瞧着都不太稳当,一场大雨下来,怕是…唉!”他摇摇头,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少爷,您何苦来受这份罪?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家丁,手里勉强抬着一张嘎吱作响的、破旧得不像样的木板床和几件同样寒酸的被褥行李。两人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对这差使充满抵触,看向顾风的眼神里既没有尊敬也没有同情,只有麻烦上身的麻木。他们也不愿踏入这“鬼屋”一步,只是磨蹭在院门外。
福伯絮絮叨叨的声音,两个家丁无声的抗拒,如同这院中无处不在的阴冷潮湿,一层层裹缠上来。这小小的角落,是整个侯府“踩低捧高”最首观的体现,也是此刻顾风被整个家族几乎彻底厌弃的标志。
顾风没有理会福伯的抱怨,他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央。
一缕纯净的银色月光,艰难地穿过主屋屋顶一处明显较大的破洞,笔首地投射下来,正落在一小片相对平整、没有太高杂草的地面上。那片月光像是有了实质的清冽泉水,静静地流淌,在这污秽晦暗的所在,划出了一小方奇异的洁净与安宁。
顾风的心脏,在那片月光里,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跳动了一下。
这处破败到极致的小院,这缕意外落下的月光,就是他顾风,在这陌生人间重生的起点!也是那茫茫星海中,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回应!
他抬起手,阻止了福伯还欲出口的话语,声音比这夜晚的风更清冷平静,清晰地落在福伯和那两个家丁耳中:“就这里了。搬进来吧。”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福伯张了张嘴,看着顾风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俊、却透着一股子执拗劲的脸,最终还是把那句“夫人说了别太委屈”的表面话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转头没好气地呵斥那两个家丁:“还愣着干什么?耳朵聋了?没听见少爷说就这里?!手脚麻利点!”
家丁们无奈,只得屏住呼吸,皱着眉头,高一脚低一脚地抬着那张破床板,歪歪扭扭地穿过荒草和垃圾,努力避开地面上明显的污水坑,极其不情愿地将东西搬进了顾风指定的、靠近那缕月光投射的位置——一间连窗户纸都没有,只剩几根腐朽木框的主屋侧室。
那房间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一开门,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家丁们几乎是屏着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将床板和被褥扔下,根本顾不上收拾平整,就立刻退了出来,脸色难看地退到福伯身后,仿佛多待一息都会被这里的霉运缠身。
“少爷,”福伯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脸上的表情复杂,有些不情愿地递过去,“这是您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老奴…替您收着了。”他顿了顿,眼神闪烁,“老爷在气头上,柳夫人那边…也在看着。您…省着点花。”
那布包瘪瘪的,入手分量轻飘得可怜。顾风面无表情地接过,指尖捏了捏里面的金属,顶多只有几百文铜钱,与他记忆中世子该有的月例天差地别。克扣?柳夫人的手倒是伸得快。他没有言语,只是将这点微薄的钱塞入怀中。
看着顾风沉默收下,福伯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唉…那…那少爷您…保重身体。需要什么…就唤人传个话吧,老奴告退。”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躬身行礼,带着两个如蒙大赦的家丁,匆匆离开了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
喧嚣和人声远去,沉重的、歪斜的木门被从外面“吱呀”一声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