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镇的地窖里,“三营”的框架如同新生的骨架,撑起了初级的秩序。但骨架之下,血肉——那维系生存的食物——依旧匮乏。饥饿如同无声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也驱使着“三营”在各自的领域里拼命挖掘着希望。
引渠边缘,潮湿的岩壁成了王婶的试验田。她带着几个妇人,正小心翼翼地用骨片刮下那些散发着微弱绿光的苔藓。指尖传来黏滑冰凉的触感,带着地下暗河特有的寒意。一个年轻妇人忍不住小声嘀咕:“王婶,这绿糊糊的,真能当饭吃?”声音里满是怀疑,像被饥饿磨钝了棱角。
王婶没抬头,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稳稳地将一小片苔藓按在湿漉漉的青纹岩壁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大人说能试,咱就试。总比饿死强。”她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点微弱的绿光,像是要从中看出活命的希望,“你看它,没土没光,就靠着水汽和石头缝里的青粉(青纹岩粉末)就能活…命贱,好养活。要是真能吃…”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指腹轻轻压实苔藓的边缘,仿佛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
不远处,那个新挖的“肥源”坑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土腥和淡淡的腐败气息。王婶严格按照陆铭的吩咐,将腐烂的菜叶、果皮、草木灰一层层铺进去,每铺一层就覆上一层薄土。刺鼻的气味被湿泥坑壁尽力隔绝,但几个妇人还是忍不住捂了捂鼻子,手上动作却不敢停。她们知道,这腌臜东西,或许真能变成青禾的“粮食”。一个妇人低声抱怨:“这味儿…晚上怕是要招虫子。”王婶头也不抬:“那就把泥抹厚实些!青禾缺肥,咱就得想法子!”
豁口内侧,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火星在幽暗中西溅,映照着大锤赤膊上沾满的油污和锈迹。他正和几个壮汉用粗大的木杠撬动一根沉重的墨轨短杆,沉重的金属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呻吟。
“左边!左边再抬高一点!对!稳住!卡进卯眼!”大锤吼着,额上青筋暴起。他手中的黑石不再是简单的工具,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他能“听”到金属内部应力变化的细微声响,精准地修整着榫卯接口。一个汉子擦着汗,看着那根冰冷沉重的墨轨,声音带着疑虑:“锤哥,这铁疙瘩真能顶住那后坐力?上次那木头架子,咔嚓一下就…”断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废话!”大锤头也不抬,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专注,“这可是墨家玄铁!融了青纹岩的宝贝!硬着呢!关键是怎么连!”他指着旁边几个小号的齿轮和轴承,“看见没?榫卯咬合是基础!受力点要加厚!还有…”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眼中精光一闪,“我估摸着,大人要的‘簧片’,就是解决那‘震’劲儿的关键!等着瞧吧!”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墨弩重新咆哮的模样。
另一边,徐岩也没闲着。他带着几个相对手巧的流民,正对着几块青纹岩碎块敲敲打打。他们试图模仿陆铭之前“墨线引渠”的手法,用简陋的石凿在岩石表面刻画引导纹路。进展缓慢,石屑纷飞,每一次成功的刻画,引来一阵小小的、带着成就感的欢呼。徐岩浑浊的老眼紧盯着岩石表面的纹路,嘴里念念有词:“…这里再深半分…对…稳住…”
溶窟一层深处,幽暗潮湿如同巨兽的咽喉。地下暗河在脚下不远处奔腾咆哮,水汽弥漫,寒意刺骨,连火把的光晕都被压得黯淡了几分。赵铁胆一手举着用动物油脂浸泡过的简陋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他脸上那道陈年爪痕和此刻紧绷的线条。他另一只手紧握着一柄磨得锋利的骨矛,精悍的身体微微弓起,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谨慎,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身后跟着的三个汉子同样神情警惕,呼吸都放得极轻,骨矛或石斧紧握在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处阴影。
“头儿,看那边!”一个眼尖的汉子猛地压低声音,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激起微弱的回响。他指向暗河边缘一处凹陷的岩壁。那里,附着着一片比入口处更加茂盛、绿光也更加浓郁的苔藓丛,如同黑暗中的一小片幽幽星云,散发着神秘而微弱的生机。
赵铁胆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停下。他独自一人,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片绿光。脚下的岩石湿滑冰冷,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他用骨矛的尖端,极其轻微地拨弄了一下边缘的苔藓。触感柔软黏滑,带着地下特有的凉意。“采一些,包好。”他低声下令,声音几乎被暗河的轰鸣淹没。一个汉子立刻上前,用随身携带的、鞣制粗糙的皮子,小心翼翼地将几片苔藓包裹起来。这是王婶急需的试验品,是地窖里那点微弱希望的延伸。
继续深入。暗河的轰鸣声如同闷雷在耳边滚动,水汽浓重得几乎凝结成冰冷的水滴,从头顶的钟乳石尖不断滴落,砸在岩石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岩壁变得更加陡峭湿滑,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色苔藓。
“头儿!有东西!”走在最前面的汉子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指着前方暗河边缘一处被水流冲刷出的浅滩。浑浊的水流下,隐约可见一些灰白色的、半个巴掌大小的贝壳状生物,如同石化的水滴,紧紧地吸附在岩石上,外壳紧闭,纹路古朴。
“蚌?”赵铁胆浓眉紧锁,蹲下身,火把凑近。水流冰冷刺骨。他用骨矛尖端小心地撬开其中一个紧闭的贝壳。里面是灰白色的,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的光泽。“不知道能不能吃…带几个回去,让王婶她们看看。”他不敢大意,野外未知的东西,往往意味着难以预料的危险。他亲自挑选了几个看起来最“正常”的,用皮子包好。
就在众人准备继续探索时,走在最前面的汉子脚下突然一滑!
“小心!”赵铁胆反应快如闪电,一把抓住那汉子向后猛拽的胳膊!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火把剧烈晃动,昏黄的光线扫过汉子脚下——
那并非纯粹的岩石!而是一块巨大、平整、边缘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金属板!金属板大部分被淤泥和水渍覆盖,但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一些未被完全掩盖的地方,露出了深嵌的、如同矿脉般的暗青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了某种…极其复杂、难以理解的图案?或者…是某种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这是?”滑倒的汉子惊魂未定,看着脚下差点让他送命的“石头”。
赵铁胆蹲下身,不顾冰冷的水流浸湿裤腿,用手用力抹开金属板表面的淤泥。更多的暗青色纹路显露出来,线条流畅而古老,透着一股冰冷而精密的气息。他凝神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像…像地图?”旁边一个汉子不确定地猜测。
赵铁胆缓缓摇头,他看不懂。但这块巨大金属板的存在本身,以及它出现在溶窟深处、暗河边缘的位置,都透着一种远超寻常的意味。这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标记位置!用石头堆个记号!回去禀报大人!”他沉声下令,声音在轰鸣的水声中显得异常凝重。这溶窟一层,似乎比想象的更有“内容”,这冰冷的金属板,如同墨家巨人留下的一枚沉默的钥匙。
地窖中央,星枢基座散发着稳定而微弱的幽蓝光芒,如同黑暗中一颗沉静的心脏。陆铭盘膝坐在旁边,闭目凝神。他并非在沟通那枚变得“沉默”的建村令,令牌此刻更像一块冰冷的铁片,只能微弱地感应到溶窟深处那些巨大金属的“存在感”。所有的推演、复盘,都只能依靠他自己的大脑,那属于古建筑专家的知识储备和逻辑链条。
? 佛光寺的斗拱: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些精妙绝伦的木质结构。层层叠叠的斗拱如何利用巧妙的构件分散巨大的屋顶压力?如何通过精密如艺术品的榫卯实现刚柔并济,化解地震的冲击?这古老的智慧,能否启发墨弩基座如何更好地传导和化解那恐怖的后坐力?那些巨大的斗拱悬挑结构,其蓄力与释放的瞬间,是否与…簧片的储能与释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 苔藓与青纹岩: 王婶反馈的苔藓在引渠边微弱成活的迹象,以及它对青纹岩粉末近乎依赖的表现,让他联想到一些古籍中语焉不详的“石髓”、“岩精”之说。这奇异的发光苔藓,莫非是吸收了青纹岩中某种特殊的矿质元素才得以生存?其“发光”特性,是否与那惰性水元素有关?这微光,除了标识位置,是否还有其他可利用的价值?比如…吸引某些小型生物?
? 肥源坑的奥秘: 那散发着异味的坑穴只是第一步。如何加速那些有机物的腐熟过程?如何更有效地控制异味和可能滋生的虫害?他努力回忆着翻阅过的古代农书关于“窖肥”、“沤肥”的零散记载,结合自己对微生物作用的模糊认知,在脑海中构建着温度、湿度、空气流通对腐熟速度影响的模型。
? 溶窟的拼图: 赵铁胆描述的“地图”金属板信息,与大锤之前发现的巨大齿轮、轨道残骸,以及建村令感应到的深处强烈能量源,在他脑海中不断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墨家机关城可能的布局碎片。这深邃的溶窟,绝非仅仅是资源仓库,它更像是一个庞大地下系统的…入口或某个关键节点?那块金属板,会是开启什么的钥匙吗?
每一个念头都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分解、重组。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这种纯粹依靠自身知识储备、观察力和逻辑进行的推演,比引导墨轨消耗的心神更加巨大,如同在黑暗中独自构筑一座无形的桥梁。
“大人!”王婶略带激动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断了他脑海中的风暴。
陆铭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高速思考带来的疲惫。王婶捧着一片用湿苔藓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掀开苔藓,里面是几块煮熟的、呈现出半透明灰白色的肉块,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略带腥气的清香,在弥漫着铁锈和泥土气息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按您的吩咐,用清水煮了半个时辰。喂了沙鼠,活蹦乱跳的,没见不好。”王婶的声音有些发颤,但那双因操劳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农人见证生命奇迹般的激动,“老婆子…也斗胆尝了一小块。”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没啥怪味,就是…就是有点淡,嚼着像…像没味的鱼肉?咽下去…肚子里倒是暖乎乎的。”
陆铭的目光落在那几块被称为“石蚌”的肉上。他拿起最小的一块,放入口中。口感确实像煮老的鱼肉,纤维略显粗糙,寡淡无味,但细细咀嚼后,并无任何麻、涩、苦等不适感,咽下后,胃里确实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此物…暂名‘石蚌’。”陆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如同冰封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可食。组织可靠人手,于安全时段,谨慎采集。”这或许是枯骨镇第一个稳定的、可再生的动物蛋白来源!是黑暗地底涌出的一股活泉!
王婶激动得嘴唇哆嗦,连声应下,仿佛捧着的不只是蚌肉,而是枯骨镇活下去的凭证,转身小跑着去安排了,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几乎就在同时,溶窟通道方向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赵铁胆和大锤一前一后,几乎是撞了进来,脸上都带着不同寻常的急切。
“大人!溶窟深处!暗河边!发现一块大铁板!好大一块!上面有古怪花纹!弯弯曲曲的,像…像地图!又像鬼画符!”赵铁胆喘着粗气,语速极快,精悍的脸上混合着兴奋和后怕,显然那金属板给他的震撼不小。
“大人!您要的‘簧片’!找到了!”大锤的声音更高亢,带着难以抑制的狂喜,他高高举起手中一块弯曲的、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物件。那物件呈优美的弧形,约两尺长,一掌宽,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蜂窝状锈蚀,但边缘依旧锋利,最惊人的是它的韧性——大锤稍一用力,它便微微弯曲,松开手,又瞬间弹回原状,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在溶窟深处一个塌了一半的机关室里!好家伙!那主弹簧比水桶还粗!我好不容易才从边上敲下这么一块能用的!”
陆铭的目光,瞬间扫过赵铁胆描述的“地图”金属板位置,那冰冷的、刻满未知纹路的墨家遗存;又落在大锤手中那充满惊人韧性和弹性的墨家簧片上,那沉寂千年依旧蕴含着澎湃力量的造物精华。饥饿的阴影依旧如同浓重的黑云压在枯骨镇上空,但在这片黑暗的地底,点点微光正在倔强地穿透绝望——暗河苔藓的幽幽绿光,石蚌灰白肉质的微光,墨家遗痕那冰冷深邃的幽光,以及…此刻枯骨镇人眼中那名为希望、被重新点燃的光芒。这些光芒,正沿着他亲手梳理的、名为“秩序”与“探索”的脉络,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汇聚、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