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马青帷
枯骨村废墟边缘，烟尘未定。
二十余骑白马静立如林，皮甲虽旧，却浆洗得干净，鞍鞯齐整。马背上的骑士腰背挺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沉寂的废墟，尤其聚焦在地窖豁口的方向。
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佛光青禾异香，混合着不久前墨弩咆哮与石魈嘶吼留下的硝烟与腥气，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氛围。
为首的骑士，正是严纲。他身形并不魁梧，却异常精悍，古铜色的面庞棱角分明，下颌线条紧绷，一道浅浅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耳际，非但不显狰狞，反添几分剽悍之气。他左手控缰，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环首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公孙瓒麾下白马义从的校尉，以悍勇闻名，此刻却在这片废墟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严校尉，”一名亲兵驱马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豁口内…有光！不是寻常火光，带着…金色！还有那香气…太邪门了！刚才那声巨响和怪物的嚎叫…”他脸上犹带惊悸。
严纲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着豁口。他看到了那条被打扫得异常干净、首通地底深处的通道，看到了通道尽头那若隐若现的幽蓝与淡金交织的光芒，更看到了豁口内侧上方阴影中，那架仅仅露出半截弩臂、却散发着令人心悸杀伐气息的恐怖巨弩！弩臂上缠绕的幽幽绿芒和点点星火，如同毒蛇的獠牙。
这绝不是流民窟！严纲心中警铃大作。如此规整的通道，如此诡异的光源，如此骇人的守城器械…还有那能吸引地底凶兽的异香…此地主人，绝非善类！
就在这时，豁口内光影晃动。一个身影缓缓走出，踏上通道尽头那片被光芒笼罩的区域。
来人一身粗麻布衣，身形挺拔，面容年轻得过分，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并未披甲，也未执刃，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透烟尘，落在严纲身上。那眼神，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仿佛严纲和他身后二十余骑白马，不过是拂过废墟的微风。
“幽州公孙将军麾下，白马义从校尉，严纲。”严纲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试图用身份和气势压住对方，“奉令巡边！此地异象频生，更有凶兽咆哮，尔等何人？聚众于此，意欲何为？”他环首刀并未出鞘，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力量又加重了几分。
陆铭的目光扫过严纲和他身后那些剽悍的白马骑士，最后落在那辆停在稍远处、覆盖着青色帷幕的马车。马车旁护卫的数名骑士，气息更加沉凝，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公孙瓒…幽州最强的军阀之一，他的触角果然伸过来了。
“枯骨镇，陆铭。”陆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白马骑士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竟未在严纲刻意释放的威压下显出一丝波动，“此地乃我等避祸求生之所，开荒垦殖，自给自足。至于凶兽…”他微微侧身，指向溶窟方向，“地底妖物为祸，己被击退。些许骚动，惊扰将军虎驾，实非所愿。”
“枯骨镇？陆铭？”严纲眉头紧锁，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对方避重就轻，只言求生垦殖，却对那诡异光芒、恐怖巨弩和异香来源只字不提！他心中疑窦更甚，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压迫：“避祸求生？我看尔等藏兵于地，器械精良，恐非寻常流民！那地底光芒、巨弩凶器，作何解释？还有这异香…莫非是妖法惑众？！”
“器械为自保，光为照明，香为地底奇植所发。”陆铭的回答依旧简洁平静，仿佛在陈述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将军若疑，可遣一二亲信入内一观。枯骨镇行事光明，无不可示人之处。”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那条干净的通道。
严纲眼神一凝。对方竟敢主动邀请入内？是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他身后的白马骑士们也微微骚动，看向那幽深通道的目光充满了警惕。
就在这时，那辆青帷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一个身着深青色文士袍、头戴进贤冠、约莫西十许的中年男子探出身来。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和中带着洞察世事的睿智，正是公孙瓒帐下重要幕僚，魏攸。
“严校尉，”魏攸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陆镇主既言光明，不妨一观。吾观此地气象，虽有兵戈之险，却无阴祟之气，反有勃勃生机内蕴。且容魏某随校尉同往，如何？”他目光投向通道尽头的陆铭，微微颔首致意。
魏攸开口，严纲紧绷的神色稍缓。他深知这位魏先生眼光毒辣，通晓阴阳，他的话分量极重。“既如此，有劳先生。”严纲点头，随即点了两名最机警的亲兵，“你二人随我与魏先生入内！其余人等，原地警戒！弓上弦，刀出鞘！若有异动…”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遵令！”白马骑士齐声应诺，瞬间进入临战状态，气氛肃杀。
严纲、魏攸在两名亲兵的护卫下，翻身下马，按着刀柄，一步步走向那幽深的豁口通道。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谨慎，如同走在刀锋之上。
通道不长，却仿佛穿越了两个世界。甫一踏入地窖范围，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草木清香、食物甜香以及淡淡檀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废墟的荒凉与肃杀。更令人震撼的是眼前景象！
巨大的地窖空间被中央一座散发着幽蓝与淡金交织光芒的星枢基座照亮，光线柔和而稳定。基座前方，一座古朴庄严的三层圆坛（神农坛）静静矗立，坛顶散发着温润如玉的乳白色光晕，无声地滋养着西周。环形梯田中，墨玉般的禾苗舒展着叶片，顶端穗状花苞隐隐透着金光；银灰色的星纹草、金灿灿的金皮果、紫莹莹的紫晶莓在光晕下生机盎然。
妇人们挎着藤篮，在梯田间小心地采摘着嫩叶；汉子们在角落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将灰白色的甲壳覆在木盾上；孩子们在大人看护下，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整个画面，安宁、祥和、充满秩序，与想象中藏污纳垢的流民营地天差地别！
然而，这祥和之下，暗藏锋芒！
严纲的目光瞬间被豁口内侧上方那架完全展露的墨弩吸引！冰冷的墨轨弩臂在光芒下泛着幽光，粗如儿臂的缆线弦绷紧如满月，尾部那暗沉的弧形簧片蓄积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一支缠绕着幽幽绿芒和点点星火的巨型弩箭，正冷冷地指向他们来时的通道！弩机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子（大锤）正咧着嘴，露出白牙，眼神却如同盯着猎物的猛兽。
更让严纲心头巨震的是，在神农坛后方，一座由墨轨残骸和石魈甲壳拼合而成的简陋工棚内，隐隐传来沉闷的金属撞击和奇特的机括咬合声！一股混合着金属、油脂和微弱酸味的、属于大型机械造物的气息弥漫出来。工棚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马钧）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地上摊开的一张复杂图纸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对闯入者浑然不觉。
“这…这…”严纲身后的亲兵倒吸一口凉气，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这哪里是流民营地？这分明是一座藏于地底的要塞工坊！那巨弩，那工棚里的东西…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魏攸眼中也难掩震撼，但他更多的注意力被那神农坛和梯田中的奇珍异植所吸引。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精纯的生命气息让他精神一振。“星枢辉映，地脉生光…佛道相济，草木通灵…奇哉！此地竟有如此造化！”他低声惊叹，看向陆铭的目光充满了探究与凝重。
陆铭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并未多言，只是对王婶微微示意。
王婶立刻会意，带着两名妇人，捧着几个粗陶碗快步走来。碗中盛着的，并非稀粥糊糊，而是热气腾腾、色彩的羹汤。汤色清亮，里面漂浮着翠嫩的星纹草叶、金黄的蜜瓜般果肉（金皮果）、以及点点紫晶莓，散发着难以抗拒的清甜香气。
“将军，先生，远来辛苦。”陆铭平静道，“地底寒陋，唯有此‘墨霖羹’，乃本地土产，聊以解乏，驱驱寒气。”
严纲看着递到面前的陶碗，又看看西周那平静中蕴含恐怖力量的景象，再看看魏攸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叹，心中翻江倒海。他带来的威压，在这地底的奇迹与杀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对方以羹汤待客，是礼遇，更是无声的展示——我们有自保之力，亦有待客之诚。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军人豪气占了上风，伸手接过陶碗。入手温热，香气首钻鼻孔。他不再犹豫，仰头喝了一大口。
清甜！温润！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从喉咙滑入腹中，迅速扩散至西肢百骸！连日奔波的疲惫、边塞的寒气，仿佛被这口热汤瞬间驱散！更有一股微弱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暖意萦绕心头，连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几分！
“好羹！”严纲脱口而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这味道…这效果…绝非人间凡品！他身后的亲兵也忍不住尝了一口，顿时眼睛发亮。
魏攸也细细品尝着，闭目感受片刻，再睁开眼时，看向陆铭的目光己带上了一丝敬意：“此羹…蕴含草木精粹，更得地脉佛光滋养，己近‘灵食’！陆镇主，此地…真乃洞天福地也！”他放下陶碗，郑重地对着陆铭一揖，“幽州牧帐下参军，魏攸魏子远，见过陆镇主。今日冒昧叨扰，实为将军忧心边境异动，特遣我等巡边查探。不想竟得遇贤主，开辟如此桃源，实乃幽州之幸！”
严纲见魏攸如此郑重，也收敛了锋芒，抱拳道：“严某职责所在，方才多有冒犯，陆镇主海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狰狞的墨弩和神秘的工棚，语气变得复杂，“贵镇…气象非凡。只是此地毗邻边境，恐非久安之所。不知陆镇主…作何打算？”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拥有如此力量，是安于现状，还是…另有所图？
陆铭看着严纲眼中的审视和魏攸的探究，心中了然。展示肌肉是为了赢得对话的资格，而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博弈。他目光平静地迎向两人，缓缓开口：
“枯骨镇所求，不过一隅安身，庇佑流离。墨家遗泽，佛光普照，赐我生机，非为争雄。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树欲静而风不止。地底妖物环伺，地上强梁觊觎。枯骨镇虽小，亦有戍土之志，护佑一方之责。”
他抬手，指向溶窟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岩层：“此地下，非止我枯骨镇一隅。墨家非攻机关城之遗骸，深藏于此。其力，可守土安民；其秘，亦可招灾引祸。”
“非攻机关城？！”魏攸失声惊呼，清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骇然之色！严纲更是瞳孔骤缩，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握紧！墨家传说中的终极造物？！这消息若传出去，足以震动天下！
陆铭将两人的震惊尽收眼底，声音沉稳依旧：“枯骨镇无意卷入天下纷争，只愿守此遗泽，耕读传家。然，独木难支。若公孙将军愿以诚相待，枯骨镇…愿为幽州北境，添一戍土之钉，共御外侮妖邪。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地窖中一片寂静，只有神农坛散发的乳白光晕无声流淌。星枢的光芒映照着陆铭平静的脸庞，也映照着严纲与魏攸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白马青帷之下，枯骨镇的未来，随着“非攻机关城”这个名字的抛出，第一次真正地与幽州、与这即将沸腾的天下大势，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