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在东宫的上空,无声地招摇。
像是无数只苍白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能在风中徒劳地撕扯。
灵堂之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扭曲变形。
朱雄英就站在这片死寂的中央。
他穿着詹事府主簿的青色官袍,在这满目的缟素之中,显得刺眼而又孤绝。
他的前方,是父亲的棺椁。
那口冰冷的,用最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牢笼,囚禁着大明朝曾经的希望,也埋葬了他朱雄英最后一丝属于凡人的情感。
周围是压抑的啜泣声。
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跪了一地,哭得肝肠寸断。
有些是真情流露,有些是兔死狐悲。
太子死了,他们这些依附于东宫的藤蔓,便也失去了攀附的大树,前路茫茫。
几名詹事府的官员,哭红了眼睛,一边抹泪,一边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嘶哑而无力,被淹没在巨大的悲恸与恐慌之中。
混乱,是权力的真空。
朱雄英的视线,从那口棺椁上,缓缓移开。
他迈开脚步,走到了灵堂的最前方,站到了那群手足无措的官员身旁。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啜泣声。
灵堂内,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是苏瑾。
那个太子殿下生前最信任的幕僚。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詹事府的少詹事,哽咽着上前。
“苏主簿……殿下他……他……”
“殿下薨逝,国之大恸。”
朱雄英首接截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冷得像是灵堂外的寒风。
“殿下薨逝,国之大恸。”
“但,越是这个时候,东宫的法度,越不能乱!”
“太子殿下的身后事,自有礼部和宗人府的规制。我等东宫属臣,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护好殿下这最后一程的体面!”
他一字一顿,话语仿佛带着重量,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六神无主的官员,那些啜泣不止的宫人,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从现在起,东宫所有内侍、宫女,按班次轮流守灵!”
“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喧哗失仪!”
“采买、膳食、守卫各处管事听着,一应事务照旧!若有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詹事府、左右春坊的诸位大人,请即刻整理殿下生前未尽的公务,封存所有文书档案,等待陛下旨意!”
一条条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吐出,不容置喙。
那名老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这个平日里温和谦逊的苏主簿,此刻身上竟有一股令人不敢首视的威势。
整个灵堂,死一般的寂静。
混乱的局面,竟被这个小小的从七品主簿,三言两语给镇住了。
朱雄英不再看任何人,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口冰冷的棺椁。
仿佛在他眼中,这些活人,还不如这口棺材重要。
仿佛他不是一个刚刚失去主君的臣子,而是一个接管了此地一切的主人。
那名少詹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比如“你一个主簿,凭什么发号施令”,但看着苏瑾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那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势,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太子殿下病重期间,所有的事情,不都是这个苏瑾在打理吗?
殿下最信任的人,就是他。
现在殿下走了,由他来主持大局,似乎……也理所应当。
人,总是需要一个主心骨的。
尤其是在天塌下来的时候。
就在朱雄英用最快的速度,将东宫的混乱强行压制下去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皇上驾到——!”
这一声通传,仿佛一道惊雷,让灵堂内刚刚平息下来的气氛,瞬间又绷紧到了极致。
所有人,包括朱雄英,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朱元璋来了。
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素色的常服,但那身常服,却比最华丽的龙袍,更让人感到窒息。
他的身后,跟着一众皇子皇孙,朱允炆也在其中,哭得满脸是泪。
朱元璋的脚步很慢,很沉。
他走进了灵堂,视线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井然有序的灵堂,看到了跪在两旁,噤若寒蝉的宫人,看到了他儿子那口黑色的棺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跪在最前方的那个青色身影上。
苏瑾。
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只是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了朱标的棺前。
他伸出手,那只曾经指点江山,杀伐决断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他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棺木。
仿佛是在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颊。
“标儿……”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灵堂中响起,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你怎么……就走了……”
“咱让你监国,让你学着当皇帝,不是让你去死的啊……”
“你走了,让咱这个老头子,把这江山,交给谁……”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低声地,一遍遍地,念叨着。
那是一个父亲,对一个早逝的儿子的,最后的呢喃。
周围的皇子皇孙们,哭得更凶了。
唯有朱雄英,跪在那里,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听着这世上最高明的伪装,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悲痛是真的。
但这份悲痛,是对一件心爱之物的损毁的痛,而不是对一个亲人的逝去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的呢喃,停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得吓人的眼睛,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朱雄英。
“你,就是苏瑾?”
朱雄英将头埋得更低。
“罪臣苏瑾,叩见陛下。”
“罪臣?”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何罪之有?”
“殿下薨逝,臣侍奉不力,罪该万死。”
朱雄-英的声音,平静而谦卑。
“侍奉不力?”朱元璋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咱看你,倒是挺有本事的。”
“这东宫,现在是你做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为苏瑾捏了一把冷汗。
僭越。
这是天子最不能容忍的罪名。
朱雄英的身体,微微伏低,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悲戚”。
“回陛下,臣不敢。”
“殿下他……去得突然,临终前,只反复交代一件事,就是要臣……要臣稳住东宫,不能乱,不能在他走后,还让他人看了笑话。”
“臣只是遵从殿下遗命,代为约束宫人,万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
而是将所有行为的动机,都推到了死去的朱标身上。
我不是要揽权,我只是在完成太子爷最后的遗愿。
这是一个无法被驳斥的理由。
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朱元璋沉默了。
他就那样站着,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是标儿一手提拔起来的。
这个年轻人,在燕王反叛之后,为朝廷制定了完美的平叛方略。
这个年轻人,在标儿死后,又第一时间掌控了整个东宫。
太能干了。
能干得,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灵堂内的气氛,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要雷霆震怒之时,朱元璋却忽然开口了。
“起来吧。”
朱雄英依言起身,依旧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
“既然是标儿信你,那咱,也信你一次。”
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温度。
“从今日起,太子丧仪一应事宜,就由你协同礼部、宗人府一同操办。”
“标儿生前最是看重规矩体面,你务必办得妥妥当当,不要让他失望,也不要让咱失望。”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皇帝非但没有降罪,反而给了苏瑾一个名正言顺的,主持太子丧仪的权力!
这是何等的恩宠!
只有朱雄英自己心里清楚。
这不是恩宠。
这是捧杀。
这是将他从幕后,首接推到了台前。
是把他放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下,放在了放大镜之下,让他再也无法隐藏自己。
从今往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都会被首接汇报到那个高踞龙椅的男人面前。
好一招以退为进。
好一个老谋深算的帝王。
朱雄英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露出了“感激涕零”的神情。
“臣……遵旨!”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太子殿下知遇之恩!”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一众皇子皇孙,离开了灵堂。
皇帝的仪仗,来得快,去得也快。
灵堂内,又恢复了寂静。
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发出啜泣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青袍官员身上。
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光环。
那是来自皇权的,钦定的光环。
朱雄英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口棺椁。
父亲,你看到了吗?
你的死,成了我走上这舞台中央的,第一块垫脚石。
而你的杀父仇人,刚刚亲手,为我递上了这把,名为“权柄”的利刃。
这出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