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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雨

执掌风 绵绵的撕手鸡 4228 字 2025-07-07

夜雨将崔瑾冲出了汴京城。

雨水顺着官道的沟壑奔涌,裹挟着枯枝与马粪,最终在一处低洼地形成了浑浊的漩涡。崔瑾就是被这漩涡吐出来的。他睁开眼时,嘴里含着半片枯叶,叶脉在舌尖泛着苦涩。三日前那件月白襕衫早被狱卒剥去,如今身上这件葛布短打浸透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条纤维都在诉说着与贵族肌肤的不相容。

"喂,死了没?"

竹竿捅在腰间的力道,让崔瑾想起小时候被先生用戒尺打手心。缺门牙的老乞丐蹲在沟沿,浑浊的眼球里映着他狼狈的身影。那根挑着玉佩绳头的竹竿,顶端己经磨得发亮——不知挑过多少具尸体的钱袋。

"要死也别挡道。"老乞丐啐出的唾沫混着血丝,"前头十里亭在施粥,去晚了连涮锅水都喝不上。"

崔瑾撑起身子时,腕上未愈的镣铐伤撕裂了。血混着雨水在泥地上画出诡异的符咒,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黄州寒食帖》的笔意。这个联想让他突然笑出声来,吓得老乞丐往后一缩。

"疯子。"老乞丐嘟囔着走了,竹竿在泥地里戳出一串小洞,每个洞里都迅速积满了雨水。

***

十里亭的粥棚比想象中更简陋。三根歪斜的杉木支着苇席,雨水从无数缝隙中漏下,在粥锅里激起连绵的涟漪。排队的人群像条垂死的蛇,在泥地里扭曲着向前蠕动。有个妇人怀里的婴孩安静得可怕,只有偶尔抽搐的小手证明他还活着。

"排队!都他娘排队!"

差役的鞭子抽下来时,崔瑾下意识抬手去挡。粗粝的皮鞭缠住手腕,撕开尚未结痂的伤口。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可笑——仿佛还在相府里,以为抬抬手就能让下人退下。

"狗娘养的..."差役拽回鞭子,突然盯着崔瑾的脸愣住了,"你..."

崔瑾心头一紧。虽然满脸泥污,但轮廓终究骗不了人。他正要转身,一只粗糙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崔...崔公子?"

穿麻布衣裙的妇人挎着竹篮,指节粗大得不像女子。崔瑾盯着她耳垂上那点未消的穿孔——去年上元节,这女子还在他府上唱过《蝶恋花》,金雀钗映着烛火,在她鬓边颤如飞蛾。如今那对耳洞空荡荡的,边缘结着淡黄色的痂。

"认错人了。"崔瑾扯回胳膊,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妇人却突然跪下,从篮底摸出个油纸包:"公子当年赏的银锞子,救了我全家性命。"油纸里包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如今..."

崔瑾没接。他看见妇人手腕上的淤青,形状像极了杜三郎戒指上的家徽。

***

破庙的屋顶漏着星光。

崔瑾蜷缩在神龛后面,听着雨水滴落在铜钵里的声响。叮——咚——间隔越来越长,像垂死之人的脉搏。断腿的老兵靠在供桌旁,正用草茎剔牙。泥塑判官少了半个脑袋,露出的稻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征衣己染胡沙血..."

老兵的哼唱突然飘进耳朵。崔瑾浑身一震,这分明是他写给苏婉柔的《满江红》。他拖着发僵的双腿挪过去,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没舍得吃的粥饼。

"老哥,这词谁教的?"

"幽州战场上。"老兵接过饼,缺了食指的右手微微发抖,"狗日的辽狗砍我腿那天..."他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有个白袍小子骑马冲阵,就唱着这词。"

崔瑾的指尖陷进掌心。那本是他写给青楼戏谑的艳词,何时变成了边关战歌?袖中的碎瓷片硌着皮肉——那是诏狱里带出来的,边缘还沾着《黍离》的墨迹。

"后来呢?"

"后来?"老兵咧开缺牙的嘴,"后来他的头挂在幽州城门上,嘴里还咬着半截辽将的耳朵。"他凑近崔瑾,呼出的气息带着腐肉味,"听说是个御史的儿子,叫什么...崔..."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

五更天的雨幕中,火把像漂浮的鬼火。

"搜!那姓崔的逆贼跑不远!"

官兵的吼声惊起一群夜枭。崔瑾贴着墙根往后门挪,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突然踩到个软东西,低头看见白日里那个婴孩,此刻裹在破布里,安静得像块石头。母亲倒在不远处,后背插着半截断箭,血在雨水中晕开成淡粉色。

他抱起孩子时,摸到妇人紧攥的拳头。掰开,掌心是颗金瓜子——边缘还留着牙印,正是崔府赏给歌姬的制式。婴孩在他怀里发出小猫般的呜咽,小脸烫得吓人。

"在这里!"

火把的光突然照过来。崔瑾把孩子塞进神龛下的空隙,自己冲向相反的方向。箭矢擦过耳际的瞬间,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猎骑图》——原来被追逐的猎物,耳朵里会灌满自己心跳的轰鸣。

***

溪水冻得刺骨。

崔瑾跪在浅滩上,给孩子擦脸的动作笨拙得像在擦拭名贵瓷器。水面映出他的倒影:乱发间粘着草屑,颧骨凸得像两把刀。婴孩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拍打水面,惊散了一群蝌蚪。

"你倒高兴。"崔瑾扯了扯嘴角。嘴唇干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怀里有什么东西硌着胸口。摸出来看,是昨日老狱卒塞给他的粗面饼,早被雨水泡成了糊状。他掰了块喂孩子,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粗砺的饼渣磨着牙龈,血水混着食物往下咽,每一口都像是吞刀子。

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崔瑾突然想起今日是冬至——往年这个时候,母亲该带着侍女在梅园里收集雪水了。那些装在青瓷瓮里的雪水,最终会变成父亲茶盏里飘着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婴孩在他怀里睡着了。崔瑾脱下湿透的外衫裹住孩子,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最新的一道还在渗血,像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些养尊处优的旧时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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