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汉子拂完了最后一口棺材上的雪。
他捏着那只旧酒葫芦,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然后,他抬起酒葫芦,对着那六口棺材,郑重其事地,一一,微微倾斜。
每倾一次,便有一缕清冽的酒线,洒出,无声地,滴落在雪地里,浸湿了,棺木前,那方寸冻土。
动作,极稳,极慢。
带着一种,与他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格格不入的……肃穆。
一口棺,敬一口酒。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虚假的哀悼。
只有那冰冷的酒线,在雪地上,蜿蜒流淌,像是在为这六位,回不了家的凉州兄弟——
勾勒出一条,通往九泉的,寒路。
只这简单的敬酒,寒风里,雪地中,却看得那三千凉州壮士,眼眶发烫,血气翻涌。
手中那冰冷的刀柄,被他们攥得,几乎要变形。
刘暾死死咬着牙关,浑身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北宫纯眯起眼,眼底的杀意,如同冰封大河之下的激流,奔腾不息。
红袍汉子洒完了最后一滴酒,手腕,轻轻一顿。
忽然,又轻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即将扛起,更沉重的……东西。
“酒不多。”
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自嘲。
“穷鬼也就,这点家当了。”
“兄弟们,路上冷,凑合着,喝一口,暖暖身子。”
“到了下面,可别说哥哥我,不懂礼数,怠慢了你们。”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那冰冷的风雪,扑打在他那张,俊美得有些不像话的脸上。红袍,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那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声音,却不再轻佻,反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与,深入骨髓的苍凉。
“我叫张三。”
“是这三千凉州兵的‘张’,也是那,三条狗命凑不够数的‘三’。”
“老子生来,不讨天喜欢,活得,也不合他娘的地府规矩。”
“可今儿,这座洛阳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比刀锋更锐利,比毒酒更致命的,寒芒。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地上这几位,一个,交代。”
说完,他缓缓弯腰,随手,便将那空了的酒葫芦,倒扣在了雪地上,正对着,那六口薄皮棺材。
壶口朝下,像一座小小的,孤零零的,无字墓碑。
雪花,飘落,很快,便在冰冷的壶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如同,岁月无情洒落的,霜尘。
——
雪地,寂静。
只有,他腰间那支黄白色的骨笛,被风吹过,发出了一声——
若有若无的,如泣,如诉,又如,招魂般的,轻鸣。
敬过,洒过,也,镇过。
三千凉州兵的呼吸,几乎停滞。
血气,早己冲顶。
却依旧,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死死压抑着。
北宫纯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寒光。
他似乎,听懂了。
这个疯子,不是来捣乱的。
他是来……送行的。
用他自己的方式,送这些,死不瞑目的凉州兄弟,最后一程。
张三,依旧背对着那三千兵卒,站在那六口棺材,与那个倒扣的酒壶之前。
风雪中,他那看似单薄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抖。
不知是冷,是笑,还是,在强忍着,什么。
那件破旧的红袍,在这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孤独地飘荡。
竟让人觉得,比那三千副沉重的铁甲,还要,厚重几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六口棺阵,望向那高耸入云的洛阳城墙。
也望向,城楼之上,那个手按剑柄,脸色铁青——
正用一种审视而又带着强烈戒备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城门校尉上官桀。
两人,西道目光,在风雪中,无声地,碰撞。
像两柄无形的刀,在空中,激起了一片,看不见的火花。
上官桀的眼神,是鹰的眼。
锐利,冷酷,带着上位者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试图从这个红袍人的身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张三的眼神,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懒散,讥诮,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又仿佛,早己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是一种,比鹰更锐利,比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黠的眼神。
——
上官桀的心,没来由地,又是一沉。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妖物。
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张三眯了眯眼,唇角,重新挑起一个,懒散而又充满了讥诮的弧度。
他没有再说话。
但,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将腰间那支黄白色的骨笛,取了下来。
笛身,黄白。
带着一种,久经岁月打磨的,温润。
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西明门那厚重门楼之下,某处被冰雪覆盖的、毫不起眼的基石。
那里,正是他数日前,用一道密符,悄然“问候”过的地方。
似乎,一切,都己准备就绪。
他并没有将骨笛凑到唇边吹奏。
而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将骨笛竖首。
笛尾,轻轻点触在身前那片,覆盖着薄雪的冻土之上。
他的指尖,在笛身的五个孔洞之上,以一种,外人无法看懂的韵律,飞快地,起伏,按压。
仿佛,他不是在按动笛孔,而是在拨弄着,这片大地的,某根无形的弦。
他颈后,那圈青铜色的奇异疤痕,在这一刻,猛地收紧。
其上的纹理,竟像活了一般,微微蠕动。
散发出一股,比风雪更冷厉,比鲜血更妖异的青铜之气。
城楼之上,上官桀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手中的八卦铜镜,竟在他没有催动的情况下,微微震颤起来。
镜面之上,那刚刚压制下去的阴晦之气,似乎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此人……”
上官桀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他在做什么?!”
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而霸道的气息——
正从城下那个红袍人身上,以及他手中那支古怪的骨笛之上,弥漫开来。
那气息,让他这个玄门修士,都感到了一丝,发自灵魂深处的……
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