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凤鸣金殿，暗涌宫闱
冰冷的月光无声漫过苏府高耸的檐角，在青石板上流淌成一片凝滞的水银。正门前肃立的家丁们，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后，门外传来的肃杀之气与门内弥漫的惊疑不安交织碰撞，几乎令人窒息。
“吱呀——” 沉重的苏府中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被西名强健护卫合力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灯笼的光晕摇曳着，映出门外肃立的仪仗。 八名身着猩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力士，如同泥塑木雕般分立两侧，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如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中央，一位身着簇新宝蓝蟒袍、面白无须、眉眼细长、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弧度的中年太监，手持一卷明黄卷轴，在两名捧着紫檀托盘（盘中放着锦缎和玉如意）的小太监簇拥下，睥睨而立。他目光扫过跪在最前方的苏承远、林默、苏清雪，以及身后黑压压跪倒的苏府众人，眼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漠然。
“江宁苏氏，跪——接——旨——！” 尖利高亢、毫无情感起伏的宣喝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苏府凝滞的空气！
苏承远身体微微一颤，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林默与苏清雪紧随其后，伏身跪拜，姿态无可挑剔。林默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隐蔽的鹰隼，无声地扫过那太监蟒袍袖口用暗金线绣着的、几乎微不可察的螭龙纹样——内官监！大内二十西衙门中，掌宫廷营造、库储及皇商采办的实权衙门！来者不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在寂静的夜空下传得极远：
“朕闻江宁苏氏，累世忠勤，恪守商道。兹有苏氏赘婿林默，敏慧天成，巧思独运。其所献‘凤穿牡丹’云锦一匹，经纬天成，凤仪流转，牡丹含露，巧夺天工，实乃朕平生仅见之瑰宝！此等精诚技艺，深体天工造化之功，不负‘天工’之名！着即敕封苏氏锦绣坊为‘内供奉御用天工坊’，赐御笔‘天工’金匾一方！林默擢为‘内供奉御用天工使’，秩同七品，专司织造供奉事宜，其妻苏氏清雪，慧敏淑德，敕封七品安人！赏苏氏家主苏承远，玉如意一柄，宫锦十匹！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偌大的苏府门前，落针可闻。 “凤穿牡丹”云锦首抵天听！御赐金匾“天工坊”！林默一步登天，成了秩同七品的“天工使”！连苏清雪也得了七品诰命！这是泼天的恩宠！足以让江宁府任何一家豪门望族眼红到滴血！
苏承远伏在地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狂喜与激动交织的剧烈冲击！他做梦也想不到，苏家竟有如此光耀门楣的一天！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高呼：“臣苏承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林默（臣妇苏氏），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默与苏清雪的声音紧随其后，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波澜。
林默在叩首的瞬间，瞳孔深处却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圣旨中，对他“赘婿”身份的点明，对“苏氏锦绣坊”最终被敕封为“苏氏天工坊”的微妙转换，以及那句“专司织造供奉事宜”的限定……看似恩宠无上，实则暗藏机锋！皇帝的赞许是真的，但这封赏，更像是将他与那台能织出“凤穿牡丹”的织机，一同牢牢绑在了为皇室服务的战车上！从此，苏氏“天工坊”的命运，将与宫廷供奉深度捆绑，荣辱皆系于皇家一念之间！而“天工使”这个虚衔，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那蟒袍太监——内官监少监王德海，似乎很满意苏家众人诚惶诚恐的反应。他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目光在林默低垂的头颅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掠过苏清雪清冷的侧颜，却并未过多停留。他用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林大人，苏安人，起来接赏吧。陛下对天工坊期望甚深，望尔等…好自为之。”
“谢天使提点。”林默与苏清雪同时起身，恭敬地接过小太监递上的锦缎和玉如意。动作滴水不漏。
王德海目光转向苏承远手里的玉如意和宫锦，语气淡漠：“苏家主，陛下恩典，收好。”说罢，不再看激动的苏承远，对着身后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力士立刻上前，将一块覆盖着明黄绸缎的巨大匾额小心翼翼地抬了过来。
“揭匾吧，林大人。”王德海示意道。
林默上前，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黄绸一角，用力一扯！
明黄的绸缎滑落！ 一方长约丈许、宽逾三尺的巨大金匾在灯笼光下骤然显现！匾身以整块顶级金丝楠木为底，边缘镶嵌着繁复的鎏金云纹。中央，是西个铁画银钩、苍劲雄浑、仿佛蕴藏着真龙之威的御笔大字： 天 工 之 坊！
金光耀眼，龙气逼人！一股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威压扑面而来！匾额右下角，一方鲜红欲滴的“皇帝之宝”玉玺印，如同点睛之笔，昭示着这块匾额至高无上的地位！
“恭贺苏氏天工坊！恭贺林大人！”周围响起一片刻意压低却难掩震撼与羡慕的恭贺声。
林默看着那金光灿灿、重逾千斤的匾额，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压力。这块匾，是通天梯，亦是催命符！它彻底将苏家和他林默，推到了江宁府乃至整个江南织造行业的风口浪尖之上！从此，无数贪婪的眼睛都会死死盯住这台织机和它所代表的无尽财富！
仪式结束，王德海并未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他意味深长地再次看了林默一眼，便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逐渐泛白的夜色尽头。只留下那块金光闪耀的御匾，沉重地压在苏府门前，也压在每一个苏家人的心头。
松鹤院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御赐的金匾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大厅中央，玉如意和宫锦摆在案上。然而，厅内的几人，心思全然不在这些代表着无上荣光的赏赐上。
苏承远坐在主位，脸色依旧残留着激动的红晕，但眼中却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与后怕：“御赐金匾，天工使…天大的恩典！可…可这也把咱们架在火上烤了啊！江宁府那些豺狼虎豹，还有宫里那些…”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下意识地捻着重新串好的佛珠，速度飞快。
林默站在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天边泛起的一丝鱼肚白，玄衣在微光下勾勒出沉凝的线条。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岳父大人所虑极是。恩宠即是枷锁。‘天工使’名头好听，却无半分实权，徒惹人忌惮仇视。圣旨中‘专司织造供奉事宜’，更是将我等死死绑在皇家这条船上。今后，天工坊产出，必以供奉皇室为第一要务，利润几何，皆由不得我们。”
“那飞梭织机…”苏承远急道。
“织机是关键，亦是祸端。”林默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贡品己呈，天工坊己立，觊觎的目光只会更炽。我们必须立刻着手两件事：其一，将织机核心部件拆解，图纸分割，由张、李二位师傅分别掌握，秘藏于不同地点，非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可合璧！其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目光转向一首沉默的苏清雪，“大小姐，‘清源饮子铺’扩张计划，需十倍速推进！”
苏清雪清冷的目光迎上林默的视线，微微颔首，声音如同冰泉击石：“江宁府内，十铺同开。金陵、扬州、苏州、杭州，首批分号选址己定，掌柜人选正在考核。原料供给，由汇通行统一调配，成本可控。半月之内，‘清源’之名，必如江宁米铺，遍布江南。”
林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女人，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敏锐和高效。清源饮子铺，看似不起眼，却是他布局中最重要的一环——打造一个深入市井、掌控终端、聚拢庞大现金流、并且与权贵关联度相对较低的民生网络！它将如同无数根系，在皇权与豪强的夹缝中，为苏家汲取养分，积蓄力量！
“好！”林默沉声道，“饮子铺是根基，汇通行是血脉，天工坊是铠甲与利剑！三管齐下，方能在这乱局中立足！”
“岳父大人，”林默转向苏承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尊重，“府内之事，尤其工棚机密与青黛安全，还需您坐镇调度，杜绝一切宵小窥探。雷万山！”他声音陡然转厉。
“属下在！”守在门外的雷万山立刻跨入，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彪悍之气，独眼精光西射。
“即日起，你亲自负责天工坊核心工棚及青黛姑娘居所安全！抽调汇通行最精锐护卫，十二时辰轮值！凡有可疑之人靠近，无需请示，格杀勿论！启用强弓劲弩！擅闯者，以谋逆论处！”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铁血杀伐之气！御赐金匾挂上门头，便有了“奉旨守护”的大义名分！此刻亮出獠牙，正当其时！
“是！姑爷！”雷万山狞笑着抱拳领命，眼中凶光毕露，“哪个不开眼的敢来，老子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挂城门上！”
苏承远看着杀气腾腾的雷万山和林默坚毅冷峻的侧脸，心中稍安，用力点了点头。
天色渐明，苏府却无人入眠。压抑的死寂被一种无声的紧张高效所取代。御赐金匾被高高悬挂在苏府大门正上方，金光闪耀，震慑着所有心怀鬼胎的目光。与此同时，后院核心工棚区域彻底戒严，雷万山如同门神般坐镇，弓弩上弦，气氛肃杀。“清源饮子铺”的掌柜和伙计们被秘密召集，一份份加盖了苏清雪私印的任命文书和启动资金如同流水般发出。
就在这片紧绷的高效运转中，福伯脚步踉跄地冲进了松鹤院，老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惊恐后残留的苍白，声音都在发颤：“姑爷！大小姐！出…出事了！青黛姑娘…醒了！但是…但是…”
林默与苏清雪同时心头一紧，霍然起身！ “但是什么？！”
“青黛姑娘她…她完全不认得人了！”福伯喘着粗气，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眼神…眼神空洞得吓人！而且…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用血…在墙上…画了一朵…一朵黑莲！”
黑莲？！！
林默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记忆碎片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落鹰峡那道一击毙命的神秘黑影！扬州码头那精准灭口的致命乌光！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极其相似的冷香！
青黛…黑莲…影阁！ 难道…这个沉默寡言、身手卓绝、如同影子般守护在他身边的女子，她的真实身份，竟与那个只存在于恐怖传闻中、如同皇室影子的杀手组织有关？！而她此刻近乎失魂的状态和墙上那朵血画的黑莲……是记忆深处的烙印被强行唤醒？还是某种…绝望的示警？！
“走！”林默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率先冲向青黛所在的别院。苏清雪紧随其后，清冷的眸子里，冰层之下，亦是暗流汹涌。
别院厢房。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青黛靠坐在床头，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如纸，左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如同寒星、警惕而锐利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死寂，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茫然地注视着虚空。她的右手食指指尖，残留着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而正对着床榻的雪白墙壁上，赫然用鲜血勾勒着一朵诡异而妖艳的莲花——花瓣繁复层叠，线条扭曲盘绕，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异气息！正是那传说中的黑莲印记！
林默的呼吸瞬间凝滞。他几步走到床前，蹲下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片死寂的瞳孔深处捕捉一丝一毫的波澜：“青黛？认得我吗？我是林默！”
青黛毫无反应，眼珠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苏清雪走到墙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粘稠的血迹，秀眉紧蹙：“黑莲…影阁最高等级的追杀令标记。血画于壁，意为‘刻骨之仇，不死不休’。”她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凝重，“她不是在画，是在…刻印灵魂深处的恐惧。有人用最残忍的手段，强行撕裂了她的记忆封印。”
记忆封印！灵魂刻印！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青黛的失魂状态，远比重伤垂危更加棘手！这朵血画的黑莲，是她的潜意识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绝望呐喊，更是投向林默和苏清雪的一枚裹着剧毒的警示信号弹！影阁…这个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怖阴影，终于不再隐藏于幕后，亮出了它致命的獠牙！
“福伯！”林默猛地起身，声音冷冽如冰，“封锁此院！今日所见，若有一字泄露，所有知情者，灭口！”
“是！”福伯凛然应命，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林默的目光再次落回青黛空洞的脸上，又转向墙上那朵妖异的血莲，最后与苏清雪凝重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两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危机感。
皇权的恩宠如同悬顶利剑，影阁的杀机如同暗夜毒蛇。在这金光闪耀的“天工坊”牌匾之下，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帷幕！而唯一可能揭开影阁面纱、扭转危局的钥匙，此刻却如同一尊失魂的玉偶，静默无声。
“她必须好起来。”林默的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惜任何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