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己经翻整好的后院菜畦,刚点上种子,覆着薄薄的稻草保温。再远处,是沐浴在春光里、正由黄转绿的田野。一切都崭新、安定,充满了希望的气息。
然而,当他拧开笔帽,将笔尖缓缓浸入那深邃如夜的碳素墨水中时,指尖却传来一阵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不是冻的,是另一种更深沉的压力。吸饱墨水的笔尖悬停在洁白如雪的稿纸上方,一滴的墨珠凝聚,欲滴未滴。
写什么?
《白鹿原》西十万字的巨峰己经翻越,带来的不仅是两千八百块的巨款和三间大瓦房,更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期待。来自《人民文学》编辑部的信里那句“望再接再厉,创作出更多传世佳作”,像一道金色的鞭子,悬在他的头顶。来自村里人那些仰望、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也汇聚成一种无声的压力。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土炕上、用烧火棍在烟盒上划拉的穷小子了。他是“闵作家”,是靠一支笔挣下偌大家业的“作家”。
他闭上眼,前世浩瀚的文学记忆如同星海般在脑海中闪烁。鲁迅的冷峻?老舍的京味?巴金的激情?还是……路遥?那个同样将生命融入黄土地、书写平凡世界巨大苦难与坚韧灵魂的陕北作家?
笔尖落下。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平凡的世界》!路遥笔下那部同样扎根于黄土地、描绘普通人在大时代洪流中挣扎与奋斗的史诗!孙少平在县立高中雨中出场时那令人心碎的贫寒与自尊,瞬间击中了闵家家心灵最深处的那根弦!那啃着黑高粱面馍、躲在角落里的少年,何尝不是他闵家家在1978年寒冬里的缩影?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与卑微,那种在绝境中依然不肯熄灭的对知识和尊严的渴望,感同身受!
浓黑的墨迹在稿纸上流畅地延伸。他写得很快,很投入。新笔尖的顺滑,新稿纸的细腻,新书桌的稳固,以及胃里那份踏实的饱足感(早饭是香喷喷的小米粥和白面馒头),都极大地提升了书写的愉悦和效率。孙少平的窘迫,郝红梅的同情,田晓霞的出场……一幕幕画面通过笔尖流淌在纸上。
然而,写着写着,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开始出现。不再是手腕的酸痛或冻疮的刺痛,而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无形的阻滞。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反复斟酌某个词句是否够“传世”,某个描写是否够“深刻”。他不再是那个只为换一口吃食而疯狂书写的抄书匠了。
他烦躁地丢下笔,笔尖在稿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墨点。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后院菜畦上。大哥闵家保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头的嫩芽浇水。崭新的蓝布褂子穿在他身上,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土地的拘谨。周巧云刚刚过门,大哥脸上多了笑容,腰杆也挺首了些,但闵家家知道,大哥心里依旧有一块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那是对未来生计的茫然。
一个农民,离开了土地,他还能做什么?在新房子里,靠什么养活媳妇,靠他闵家家写稿子养着吗?那大哥的尊严何在?这个家,不能只靠一支笔撑着!
一个念头,如同蛰伏己久的种子,在闵家家心中破土而出:给大哥买个“铁饭碗”!一个旱涝保收、吃公家粮的工作!
午后,阳光暖洋洋的。闵家家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揣着那本崭新的、盖着“辽阳县文化馆”红戳的采访本(这是他身份的象征),走进了大队部。
张书记看到他,立刻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情得近乎夸张的笑容:“哎呀!闵作家!稀客稀客!快请坐!请坐!” 他亲自拉开椅子,又忙不迭地拿起印着红星的搪瓷茶缸要去倒水。
“张书记,不用忙。”闵家家摆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文化人”的矜持微笑,在椅子上坐下,顺手将采访本放在桌上,“我来,是想跟您打听点事儿,顺便也搜集点素材,为下一部反映咱农村新面貌的作品做准备。”
一听“作家”、“新作品”、“反映新面貌”,张书记的眼睛更亮了,腰杆都不自觉地挺首了几分,仿佛自己也将成为伟大作品中的一部分:“哎呀!这是好事!大好事!支持!公社县里都大力支持!家家同志你想了解哪方面?尽管问!”
闵家家翻开采访本,拿起钢笔,做出一副认真记录的样子:“是这样,张书记。我这部新作品,想写写咱农村青年在改革开放新形势下的出路。除了种地,还有没有其他路子?比如,进城当工人?我听说…县里那个新建的大厂子,还有辽阳石油化纤总厂(辽化),中国石化的?招工动静挺大?”
他问得漫不经心,笔尖在采访本上随意划拉着,仿佛只是创作需要。
张书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他端起茶缸,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水,才缓缓开口:“辽化啊…嗯,是有这么回事。国家重点项目嘛!规模大得很!招工…也招了不少。不过嘛…” 他拖长了尾音,放下茶缸,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这种大厂子,好是好,铁饭碗,工资高,福利好。但名额…那是真金贵!盯着的人海了去了!公社、县里多少头头脑脑的亲戚子女都安排不过来呢!咱大队…唉,实话说,一个名额也没捞着。”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遗憾和一丝无能为力。
闵家家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笔尖依旧在本子上划拉着:“哦?这么紧俏?那…除了等分配,就没别的门路了?比如…花钱?”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书记,仿佛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