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8月初的辽阳,暑气正盛。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烤得柏油路面发软,蒸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浪。蝉鸣撕心裂肺,在行道树浓密的枝叶间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烦躁的网。
闵家几兄弟全部安排完,闵家家终于可以踏实一点抄书了,也该为自己下一步计划打算了。
辽阳市作家协会那座有些年头的小灰楼,是这片酷热里难得的荫蔽。楼内走廊幽深,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紧闭,弥漫着一股旧书报、墨水和地板蜡混合的沉静气息,与窗外的喧嚣酷暑形成鲜明对比。
二楼尽头,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门框上钉着块白底红字的木牌:创作室(二)。推门进去,空间不大,却异常整洁。墙壁刷着半截淡绿色的墙围,上面贴着几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宣传画。一张宽大敦实的深褐色写字台靠窗摆放,桌面铺着厚实的绿色呢绒台布,压着一块边缘磨得圆润的大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崭新的、印着“辽阳市作家协会”抬头的稿纸,上面写着“闵家家”三个端正的名字。
这便是闵家家在辽阳的“战场”。
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有些磨损的笔记本——这是他凭记忆整理出的《平凡的世界》详细纲要和关键段落索引。旁边,是一摞裁切整齐、散发着淡淡纸浆清香的作协专用稿纸。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那支饱经风霜的英雄钢笔,而是一支笔杆粗壮、分量十足的“金星”牌大号依金笔。笔尖粗粝,蓄墨量大,专门为长时间、高强度书写设计。
目光沉静,落在稿纸的第一行空白处。路遥笔下那片广袤而苦难的黄土高原,孙少平在县城高中那令人心酸的“丙菜”,郝红梅的困窘与自尊,田晓霞的光芒……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场景和人物,如同解冻的春潮,在脑海中奔涌激荡。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尘埃和暑热味道的空气涌入肺叶。
笔尖落下。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时令己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己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开篇!《平凡的世界》那沉郁、厚重、带着泥土腥气和时代寒意的序章,在他笔下稳稳铺展。笔尖移动的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定、均匀。手腕悬空,依靠小臂的力量带动,每一个笔画都力透纸背,字迹清晰、方正、。平均每分钟,能写下十五到十八个字。一个小时下来,稿纸上便留下了近千个浓黑的方块字。
上午三个半小时。除了中途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给墨囊吸一次墨水,他几乎没有停顿。稿纸一页页翻过,孙少平领取黑面馍和丙菜的场景,郝红梅的回避,田晓霞的出现,润叶姐的温暖,路遥笔下那个时代青年最初的困境与微光,被他以惊人的稳定速度复刻在纸上。结束时,桌上整齐地摞着十七页写满字的稿纸九千五百字。离目标的一万字,仅差五百。
下午的节奏更快。孙少平与郝红若即若离的“友谊”,金波的仗义,田润生家那顿改变命运的猪肉炖粉条……情节的推进如同上紧了发条。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变得密集、短促。平均每分钟接近二十个字!手腕和手臂的肌肉开始发出酸胀的抗议,但他强迫自己忽略,依靠意志力维持着速度和稳定。
三个小时。又是十八页稿纸落下。字数:一万零二百字。超额完成下午目标。
放下笔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猛地袭来。他靠在藤椅上,闭上酸涩的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右手手腕传来清晰的酸胀感,手指关节也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僵硬麻木。一天一万七千字!这几乎是在压榨身体的极限!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目标,达成了!而且超额!
他活动着手腕,走到窗前。夕阳的余晖给灰扑扑的楼房镀上了一层金边,也映照着他年轻却透着坚毅的侧脸。楼下院子里,几个作协的老同志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下棋,悠闲自在。而他,在这小小的斗室里,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的、高强度的“战斗”。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伏案疾书中,如同窗外梧桐树的叶子,一片片悄然翻过。
时间在笔尖下无声地流逝。稿纸堆叠的高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从薄薄的一沓,到半尺高,再到后来需要用专门的硬纸盒来装。
孙少平揽工汉的艰辛,孙少安创业的挣扎,田晓霞如阳光般炽热的爱情与悲剧的陨落,田润叶苦涩的婚姻与坚守,李向前深沉的爱与救赎,郝红梅的命运沉浮,金波的漂泊与回归,王满银的荒唐与醒悟……双水村、石圪节、原西县、黄原城、大牙湾煤矿……路遥笔下那个波澜壮阔、充满苦难与奋斗、温情与悲怆的十年画卷,在他稳定到近乎机械的笔触下,一页页、一章章地被忠实而磅礴地复现出来。
手腕的酸胀变成了持续的钝痛,需要更频繁地擦药酒和热敷。右手中指握笔处,那层硬茧越来越厚,微微凸起,像一个无声的勋章。颈椎也开始发出抗议,转动时能听到细微的咔哒声。但他眼神中的专注和坚定,从未动摇。日复一日,一万字。像一头沉默而倔强的老黄牛,拉着沉重的犁铧,在文字的冻土上,开垦着一条通往百万字终点的漫长沟壑。
斗转星移。窗外的梧桐树叶,由盛夏的浓绿,渐渐染上了金黄的边。蝉鸣声稀落了,取而代之的是秋虫断续的唧唧声。暑热消退,早晚的风带上了凉意。
闵家家放下笔。笔尖停留在稿纸的最后一行:
“他上了二级平台,沿着铁路线急速地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平凡的世界》三部曲,一百余万字的鸿篇巨制,在这个辽阳深秋的黄昏,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缓缓抬起头。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透过高大的梧桐树枝叶,斑驳地洒在堆满稿纸的桌面上,也洒在他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西个月。
一百二十余个日夜。
一万字,如同精准的刻度,日复一日,分毫不差。
最终,汇聚成眼前这座由一百二十三万七千六百余字堆砌而成的、沉默而巨大的纸山。
手腕的酸痛,指尖的硬茧,颈椎的僵硬,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有胸腔里那颗平静跳动的心脏,和眼前这座承载着黄土高原十年沧桑巨变的纸山,证明着这场无声的百万字长征,终于抵达了终点。斗室之外,秋意渐浓,而属于闵家家和这部巨著的命运,如同孙少平走向惠英和明明的脚步,正踏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光亮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