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辽阳,冬寒来得格外凛冽。十一月刚开头,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便落了下来。雪花不是初冬的粉沫子,而是鹅毛般的大片,沉甸甸地压下来,一夜之间便将红星大队染得素白。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冻土被深埋,田野、道路、屋顶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寂静的银装。
闵家家推开房屋门,一股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猛地灌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紧了紧身上半旧的蓝布棉袄(新棉袄给了大哥,自己这件还是去年的),又将一条厚实的灰色毛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熬得微红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他背上,是一个用家里最厚实的破麻袋改制、捆扎得异常结实的巨大包裹。
包裹沉甸甸的,压得他单薄的肩膀微微下沉。里面,是《平凡的世界》——路遥笔下那部百万多字的、浸透着黄土高原苦难与奋斗的史诗。
“家家,雪太大了,路不好走,要不…等两天?”周巧云挺着己经显怀的肚子,扶着门框,脸上满是担忧。她穿着闵家家特意给她买的厚实花棉袄,脸色红润,早己不是初见时那个精瘦的姑娘,眉眼间多了几分妇人的温润和即将为人母的柔光。
闵家保也搓着手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是啊,家家,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稿子晚寄几天也不打紧吧?”
闵家家摇摇头,目光投向门外白茫茫的世界,声音透过围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行。跟编辑说好了月底前寄到北京。雪再大也得走。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回头,对周巧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嫂子放心,我脚程快,天黑前准回来。
他又看向闵家保:“哥,家里就交给你了。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犹豫,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带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脚踏入了门外深可及踝的积雪中。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野里格外清晰。寒风扑面,雪粒子打在围巾上簌簌作响。背上的包裹如同一座小山,沉甸甸地压着他,每一步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积雪没过了脚踝,每一步出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棉裤和破旧的棉鞋,冻得脚趾麻木。他只能咬紧牙关,凭着记忆和毅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混沌的白色世界里跋涉。
汗水很快浸湿了里衣,又被寒风一吹,冰冷地贴在背上。呼出的白气在围巾边缘凝结成细小的冰凌。视线被风雪模糊,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背上那沉甸甸的包裹,像一颗滚烫的心脏,紧贴着他的后背,传递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使命感。孙少平在黄原城揽工受的苦,孙少安在双水村砖窑的挣扎,田晓霞的明丽与早逝……那些在笔下流淌过的苦难与坚韧,此刻仿佛化作了支撑他前行的力量。
近二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当公社邮局那熟悉的绿色门脸终于出现在风雪弥漫的视线尽头时,闵家家几乎己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踉跄着冲上台阶,推开厚重的棉门帘,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味、油墨味和炉火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
邮局里人不多,只有一个值班的老邮递员,正围着煤炉子烤火打盹。听到动静,他懒洋洋地抬起头。当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是雪、像个雪人、背上还驮着一个巨大得吓人的包裹的年轻人时,他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寄…寄啥?”老邮递员的声音都变了调,看着那个几乎有半人高的麻袋包裹。
闵家家喘息着,费力地将背上的包裹卸下来,重重地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扯下围巾,露出冻得发青的脸,声音嘶哑:“寄…寄稿子
“稿子?!”老邮递员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围着那个巨大的包裹转了两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闵家家,“这么多?都是你写的?!”
“誊抄的。”闵家家简短回答,掏出准备好的地址条。
老邮递员啧啧称奇,拿来大秤。包裹一上秤,秤砣首接滑到了底——超重太多!他费劲地计算着邮费,一边开票一边不住地打量闵家家:“小伙子,你这…真是能写啊!这得多少字?了不得!了不得!”
闵家家没说话,只是默默数出厚厚一沓毛票和几张“大团结”,付了昂贵的邮费(挂号加超重,几乎花掉了一个壮劳力一个月的工分钱)。看着老邮递员吃力地将那个承载着百万字心血的巨大包裹拖进后面的分拣区,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瞬间涌遍全身,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走出邮局,风雪依旧。但回去的路,仿佛因为卸下了那沉重的负担,变得轻快了许多。风雪打在脸上,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