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万元户
时间在期盼与等待中悄然滑过。冬雪消融，又一场更大的雪落下。红星大队闵家那座气派的青砖红瓦新房，成了雪地里最醒目的存在。屋里炉火烧得旺，暖意融融。周巧云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己有些不便，但精神很好，指挥着闵家保把年货置办得格外丰盛——白面、猪肉、冻鱼、糖果、花生、瓜子，甚至还有几挂红艳艳的小鞭炮。这是他们在新房里过的第一个年，也是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年。
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天气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闵家家坐在新打的、刷着清漆的书桌前（这是新房里专门为他隔出来的小书房），面前摊开一本《鲁迅全集》，心思却有些飘忽。稿子寄出去快两个月了，杳无音信。虽然知道出版流程漫长，但心底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巨大兴奋的喊声，穿透了凛冽的寒风：
“闵家家！闵老师！挂号信——！汇款单——！北京来的——！大单子——！”
是邮递员老王头！但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亢、都要激动，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轰！
闵家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骤然停止，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椅子也浑然不觉，几步就冲到了门口！
比他更快的是闵家保！大哥像一头被惊起的豹子，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沾着和面的白粉！周巧云也扶着腰，艰难而急切地从里屋挪出来，脸上满是紧张和期待！
老王头几乎是撞开了院门，裹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得吓人的牛皮纸信封！还有一个比普通汇款单大了好几号的、硬邦邦的纸袋！他的脸冻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里却闪烁着激动到极点的光芒！
“快…快签收！大…大单子！了不得啊！”老王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递过签收本的手都在哆嗦。
闵家家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抓过笔，签下名字的手抖得几乎写不成形。
信封入手！沉！无比的沉！比上次寄《白鹿原》稿费时那个还要厚实！
一家人簇拥着冲回温暖的堂屋。闵家家颤抖着撕开信封。厚厚一沓雪白的信纸滑了出来！最上面是杂志社熟悉的抬头。下面，是主编龙飞凤舞的亲笔信：
“闵家家同志：
《平凡的世界》书稿己由编委会全体成员拜读完毕。作品以其宏大的格局、深邃的思想、感人至深的情怀和对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深深震撼了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现实主义力作！决定破格刊发，并支付最高档稿酬！
特此通知，并寄上稿酬人民币玖仟捌佰元整（￥9800.00）。
此致
敬礼！
闵家家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庞大到令他灵魂都在震颤的数字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确认着这个天文数字！九千八百块！接近一万块！千字十元！百万字！最高档！破格的稿酬！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丢开信纸，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抓向那个硬邦邦的纸袋！
撕开！
一张浅绿色的、硕大的“中国人民邮政汇款通知单”！金额栏里，黑色的印刷体如同惊雷：
“人民币玖仟捌佰元整（￥9800.00）”
旁边，还有一张同样硕大的、印着“中国工商银行辽阳县支行”鲜红印章的存款单！
“存入：人民币玖仟捌佰元整（￥9800.00）”
“户名：闵家家”
两张单子！九千八百块！接近万元！
“哥…嫂子…钱…钱…” 闵家家他猛地抬起头，他把那两张如同神谕般的单据，塞到同样呆若木鸡的闵家保和周巧云手里！
闵家保看着单据上那清晰的“玖仟捌佰元整”，又看看存款单上那串长得吓人的数字，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九千八？接近一万，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一种灭顶般的晕眩感，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周巧云捧着那两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片，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高耸的肚子，脸上血色尽褪，随即又涌上激动的红晕。她的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万…万元户…咱家…是万元户了…”
“好样的老二，你是闵家的骄傲”。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红星大队，烧向了红旗公社，甚至烧到了县里！
“闵家家！稿费！九千八！万元户！”
这简短的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产生的爆炸性效果，远远超过了上次的两千八！在这个“万元户”三个字刚刚在广播报纸上出现、还属于神话传说的年代，一个十九岁的农村青年，靠一支笔，挣到了接近一万元的稿费！这简首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整个红星大队彻底沸腾了！人们不顾严寒，踏着积雪，像潮水般涌向闵家那座青砖红瓦的新房！院墙外，黑压压挤满了人。羡慕、嫉妒、惊叹、难以置信、顶礼膜拜……各种目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院墙灼穿。张队长挤在最前面，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却努力挤着，腰弯得前所未有的低。
几天后，一个更令人震撼的消息传来：县里和公社决定，要隆重表彰闵家家这个“文化战线上的突出典型”和“勤劳致富的万元户标兵”！表彰大会就在大队部举行！
大会那天，天气放晴，但寒意刺骨。大队部那几间青砖房前的空地上，破天荒地挂起了红布横幅：“热烈祝贺红星大队闵家家同志荣获‘勤劳致富万元户’光荣称号”！红旗公社的张书记、县里宣传科的领导都来了，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坐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满面红光。
闵家家被簇拥着，穿着一身周巧云赶制出来的、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碗口大的、红绸子扎的大红花。他站在主席台中央，身姿挺拔，眼神沉静，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没有激动，没有局促，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
张书记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宣读了表彰决定。县领导亲自将一块用上好红松木打制、刷着鲜亮红漆、边缘还描着金边的牌匾，郑重地交到了闵家家手中！
牌匾正中，是三个用金粉精心描绘、在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苍劲大字：
“万元户”
大字下方，还有一行略小的楷书：
“奖给勤劳致富万元户标兵 闵家家同志 红旗公社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正月”
“万元户”
这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尤其是那些曾经嘲笑闵家兄弟是“绝户”、是“烂泥糊不上墙”的人，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牌匾，哪里仅仅是表彰万元户？这分明是宣告闵家兄弟，尤其是闵家家，用一支笔，挣来了泼天的富贵，更挣来了一个家族顶天立地的尊严和门楣！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经久不息。张队长带着几个民兵，抬着梯子，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沉甸甸、红艳艳、金灿灿的“万元户”牌匾，挂在了闵家新落成的、青砖门楼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红漆木匾映着青砖的门楣，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光芒。它像一道符，镇住了过往所有的贫穷、屈辱和轻视；更像一座碑，昭示着一个由笔墨和血汗铸就的、崭新的家族传奇的起点。闵家家站在簇新的大门下，仰望着那块牌匾，胸中激荡着无声的洪流。他知道，这笔接近万元的稿费，这块“万元户”的牌匾，只是他平凡世界里，一个不平凡章节的句点。而更广阔的世界，更崎岖也更具挑战的道路，正随着这冬去春来，在他笔尖下，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