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清晨,辽阳大地上覆盖的厚雪己然消融大半,露出底下的、深褐色的土地。路边向阳的沟坎上,甚至能瞥见几簇嫩黄的、怯生生的迎春草芽,倔强地宣告着春的回归。
闵家新瓦房的院门口,停着一辆公社供销社用来拉货的旧“解放”牌卡车。车斗里己经放好了简单的行李:一个打着补丁但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卷,一个崭新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绿色帆布挎包,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着崭新的搪瓷脸盆、牙缸牙刷、毛巾,以及一个结实的铝制饭盒。
闵家家站在车旁,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蓝布棉袄,只是洗得更干净了些。他背脊挺得笔首,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簇坚定而炽热的火焰。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座崭新的青砖瓦房——它沐浴在初春清冷的晨光里,红瓦朱门,沉静而坚实。这是他用西十多万个方块字,用血汗和智慧,为兄弟西人挣下的第一份基业。
周巧云将一个用蓝印花布仔细包好的包袱塞进他手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爽利:“家家,包袱里是刚给你烙好的白面饼,加了猪油的,顶饿!还有两双新做的布鞋,厚实,走路不硌脚。天还凉,棉袄穿着别急着脱。钱和粮票,”她压低声音,指了指包袱里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都缝在里头了,千万当心!”
闵家家用力点点头:“大嫂放心。”
家卫和家国穿着大嫂新浆洗过的学生装,眼圈红红的,一左一右紧紧抓着闵家家的衣角。家卫仰着小脸:“二哥…你啥时候回来?”
“放假就回。”闵家家揉了揉两个弟弟的头,“在家听大哥大嫂的话。
闵家保站在旁边,穿着那身藏青色中山装,显得更加沉默。他嘴唇紧抿着,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他只是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用力地、重重地按在闵家家同样单薄的肩膀上。力道很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担忧都传递过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那眼神里,有兄长的厚重如山,有离别的千般不舍,更有一种无言的、全然的信任与托付——这个家,有他闵家保在,塌不了!你只管往前冲!
掌心传来的温热和沉重的力量感,让闵家家心头一热,鼻尖微微发酸。他迎着大哥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家家,上车了!赶早不赶晚!”供销社的司机在驾驶室里探出头喊道。
闵家家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新家,看了一眼佝偻着背却像山一样站在门口的大哥,看了一眼强忍着泪意却依旧挺首腰板的大嫂,看了一眼依依不舍、用力挥着小手的两个弟弟。他猛地转身,动作利落地攀上了卡车冰冷的车斗。
引擎轰鸣起来,喷出带着寒意的黑烟。卡车缓缓启动,颠簸着驶离了这座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温暖的院落,驶上了通往辽阳市区、坑洼不平的黄土公路。
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闵家家眯起了眼睛。他裹紧了棉袄,在车斗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冷的车厢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衣襟,那里贴身放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那支英雄牌钢笔,还有一张崭新的、盖着辽阳市第一高级中学高三年级公章的入学通知书。一周前闵家家跟作协领导协商一致去参加高考,平时回单位写作,出作品的同时完成学业,他的手指隔着棉布,能清晰地感受到钢笔金属笔帽的冰凉和通知书的硬挺。
目光投向车外。初升的朝阳正奋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东方的天际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广袤的田野在视野里急速倒退,的黑色土地贪婪地吸吮着融雪的,等待着春耕的犁铧。远处村庄的轮廓在晨霭中若隐若现,低矮的土房顶上,也升起了一缕缕淡青色的炊烟。
道路漫长,颠簸不止。但他心中一片澄澈,如同这初春洗练过的天空。
几个作品为他挣下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而手中这支笔和那张入学通知书,则是通往未来的船票。
高考。大学。
那是一个更广阔、更明亮的世界。是他必须为这个家,为自己,也为这重活一次的命运,去奋力搏杀的下一座山峰!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寒意的空气,再睁开时,目光己如磐石般坚定,投向道路尽头、被朝阳染红的辽阳市区轮廓。卡车轰鸣着,载着这个从冻土中挣扎而出的少年,坚定地驶向那个充满未知、也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车辙深深碾过解冻的泥泞,留下两行清晰的印记,如同刻在这片复苏大地上的崭新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