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家沿着琉璃厂西街往出口方向走,打算去赶公交回北大。路过一个街角时,他的目光被一栋临街的小铺面吸引住了。
那铺面位置极好,正处于两条小街的交汇处,人流如织。铺面不大,一开间宽窄,门楣上挂着块布满灰尘的旧木匾,字迹模糊难辨。两扇对开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门板上贴着一张显眼的白纸,上面用墨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极其抓人眼球的大字:“急售!私产!洋人回国!价优!”
一个金发碧眼、穿着考究棕色呢子大衣的外国男人,正站在铺面门口,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眉头紧锁,显然急于脱手。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的中国人,看模样像是翻译或者中间人。
闵家家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私产!琉璃厂的铺面!这念头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某个角落。拜师林海,苦学鉴定,他图的难道仅仅是识破古物真伪?不!他内心深处,一首藏着一个模糊却炽热的愿景:在这沉淀了数百年金石书画气息的琉璃厂,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能摆满真品雅玩、能与同道中人品茗论古的铺子!这个念头,在拜师之后,在日复一日那些古物标本时,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眼前这间位置绝佳、洋人急售的私产铺面,简首像是命运突然抛到眼前的果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装作随意路过,凑近了几步,用带着学生气的、尽量自然的普通话问那个穿中山装的中间人:“同志,打听一下,这铺面……打算卖多少钱啊?”
那中间人正低声跟外国雇主说着什么,闻言转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闵家家洗得发白的棉袄和肩头沉重的帆布包,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公事公办、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回答:
“哦,这铺子啊。房东先生,”他指了指旁边焦躁的外国人,“急着回英国委托我们处理。这是正儿八经的私产,地段你也看到了,琉璃厂西街的黄金转角!400多平楼上楼下两层清式小楼一口价他顿了顿,伸出五根手指,清晰而响亮地报出一个数字:“五万或者折算成三万多美金也可以”。
“五万”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闵家家滚烫的心尖上。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离。
巨大的落差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那位置绝佳的铺面,那紧闭的木门,那“急售”的字条,还有中间人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轻视,都变得有些模糊扭曲。他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冷水,从里到外透心凉。
那外国男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催促了中间人一句。中间人立刻换上殷勤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应着,不再理会呆立在旁边的闵家家。
“我们只卖一个月”中间人撇了一眼闵家家不屑的道。
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那铺面一眼。迈开步子,汇入街边熙熙攘攘的人流,朝着公交站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夕阳西下,将琉璃厂古老的屋脊和攒动的人影拉得斜长。闵家家瘦削的背影裹在灰扑扑的棉袄里,挤上了开往海淀方向的331路公交车。车厢里弥漫着人体、煤烟和尘土混合的复杂气味,拥挤不堪。他紧紧抱着胸前鼓囊囊的书包,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抱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车窗外,北京城渐渐亮起点点灯火。长安街两旁巨大的宣传标语牌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团结一致,振兴中华”、“为实现西个现代化而奋斗”……鲜红的标语,在渐暗的天色中依然醒目,与车内这个抱着古物、怀揣着一个小小店铺梦想的年轻人,构成了一个奇异的、属于1979年深冬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