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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师傅的教诲

执掌风 老黑与宸宸 7276 字 2025-06-17

331路公交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喘息着停靠在北大西门站。闵家家抱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跳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刺透单薄的棉袄,却压不住他心头那团滚烫的火焰。书包里三件“宝贝”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种隐秘的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师傅林海,想看到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丝丝的赞许。

闵家家他裹紧棉袄,顶着寒风,脚步匆匆地穿过熟悉的楼宇,首奔历史系那座有些年头的红砖小楼。林海教授的办公室就在二楼尽头,那扇厚重的、漆色斑驳的木门后面,是他这一个多月来苦修的圣地,也是他此刻全部期待的终点。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晕黄的灯光和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墨锭和淡淡烟丝的味道。闵家家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才轻轻叩响门板。

“进来。”林海教授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闵家家推门而入。林海正伏在宽大的书案前,对着一块巴掌大的青瓷碎片,借助一盏老式铜座台灯的光线,用一把细小的放大镜仔细审视。灯光勾勒出他清癯而棱角分明的侧影,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永远在思考着什么难题。书案上堆满了书籍、卷轴、各种陶瓷标本和散落的笔记,几乎没有下手的空处,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师傅。”闵家家恭敬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林海并未立刻抬头,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聚焦在瓷片那细若发丝的开片上,仿佛那裂纹里藏着宇宙的奥秘。

闵家家等了几秒,见师傅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那股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将沉甸甸的书包放在书案边缘唯一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空处,动作轻柔得像在放置易碎的珍宝。“师傅,我今天去了趟海王村琉璃厂,”他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想试试这一个月跟您学的东西,看看眼力有没有长进。”

林海这才缓缓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放大镜。他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两口古井,平静无波地落在闵家家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年轻脸庞上。“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随即扫过那个鼓胀的书包,“淘到东西了?”

“嗯!”闵家家用力点头,脸上绽开笑容,动作麻利地开始往外掏他的“战利品”。他首先捧出的,“缠枝莲花杯”

师傅您看,”闵家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

林海没有立刻说话。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件莲花杯。

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后:“可惜,假的。”

“啪”杯摔地上的声音传到闵家家耳中。

“还有吗?”师傅林海的声音响起。

“师傅您再看”,“康熙民窑的莲子罐!青花发色灰蓝,典型的康熙早期料性,画工朴拙有力,这道冲线边缘圆钝,是十足的老伤!底足的火石红和磨损自然极了,胎骨也压手!摊主不识货,三块五毛钱就让我拿下了!”他滔滔不绝地复述着自己鉴定时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术语都力求准确,眼神亮晶晶地望向林海,期待着一句肯定。

林海他没有用放大镜,只是将罐子凑到台灯下,缓缓转动。昏黄的光线流淌过罐身的青花缠枝莲纹,流过那道白色的冲线,最后停留在罐底露胎的部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平静地刮过罐体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闵家家屏住呼吸,心跳得厉害。

“冲线是真的,”林海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褒贬,“火石红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闵家家心头一喜,刚要咧嘴,林海的下半句话却像冰锥般刺来:“可惜,还是假的。”

“啊?”闵家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林海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罐身釉面一处不起眼的莲瓣边缘:“釉水浮,贼光没退干净。气泡,”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釉面,“太密,太死板。康熙青花的钴料,就算早期提炼不纯,发色沉下去,也该有活气,这颜色,灰得发闷,像是故意调出来做旧的。”他又翻过罐子,指肚重重地刮过底足露胎处:“这胎?看着细白?太新了!糯米白?呵,这是刷了一层薄薄的化妆土,再故意蹭出点磨损做旧,骗骗外行!”他的手指最后落在底足边缘一处看似自然的磕碰处:“这磨损,角度太刻意,是拿砂纸蹭出来的!三块五?贵了!这玩意儿,顶多值块儿八毛,当个腌咸菜的罐子都嫌釉面太贼!”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闵家家的脸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还清晰无比的鉴定依据,此刻在林海精准而冷酷的剖析下,变得漏洞百出,幼稚可笑。三块五毛钱买来的狂喜,瞬间变成了沉甸甸的耻辱和肉疼。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买这么一堆糊弄傻子的破烂?!你学的眼力呢?!都喂了狗了?!”

这一句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闵家家心上。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懊悔和被骗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林海余怒未消,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件被批得一无是处的青花莲子罐,看也不看,手臂一扬!

“不要!师傅!”闵家家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扑过去想拦。

但己经晚了。

“哗啦——!!!”

那件闵家家花了三块五毛钱、珍而重之带回来的“康熙青花”,被狠狠掼在水泥地上!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狠狠刺入耳膜!瓷片西散飞溅,如同炸开的冰花,白色的胎、青灰的釉,混杂着尘土,散落一地狼藉。那曾经被他视为“老伤”的冲线,此刻在碎裂的残骸中,显得如此讽刺。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那堆残破的瓷片、断裂的铜鼎残骸,无声地控诉着年轻的无知和市场的残酷。

林海胸膛起伏,盯着地上那堆狼藉,又看了一眼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徒弟,眼神复杂。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那是痛心,是对璞玉蒙尘的惋惜,更是对这行当水之深、人心之险的无奈。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走到墙角,拿起笤帚和簸箕。

沉默地,他开始清扫地上的碎片。瓷片被扫进簸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每一声都敲在闵家家的神经上。那件假铜鼎的残骸也被扫到一起,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清理完地面,林海师傅道:“还有吗?拿出来,没有的话赶紧去再给我苦读一个月基础”。

闵家家像被抽走了脊梁骨,机械地从书包里掏出那卷用旧报纸裹着的残卷,动作僵硬地递了过去。报纸散开,露出那幅墨色苍润、几竿寒竹挺立的残破画面。

他缓缓推开残卷,昏黄的灯光下,那几竿墨竹依旧挺立,只是此刻在闵家家眼中,那苍润的墨色也蒙上了一层灰败。

林海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残破的纸边,又仔细地审视着那几笔竹枝竹叶。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锐利中带着一种审视珍宝般的凝重。他拿起放大镜,凑到那残缺的题款处,几乎是一笔一划地细看。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甚至微微调整台灯的角度,让光线更充分地照亮纸面的纤维和墨色的细微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海沉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闵家家依旧僵立着,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大脑一片混沌,只有无边的羞耻和冰冷在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林海终于放下了放大镜。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头,看向依旧失魂落魄的闵家家,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雷霆震怒,只剩下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

“就这件,”他用手指点了点书案上的残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是真的。”

闵家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真的?这件被自己寄予厚望又被师傅批得体无完肤的残卷……是真的?

林海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残卷,望向了更悠远的时空:“元代麻纸,墨色入骨,非数百年光阴不能沉淀至此。这笔墨……”他手指轻轻拂过画面上几笔看似随意却力透纸背的飞白,“这股子孤寒清寂之气,这份骨子里的萧索,这份拙朴背后的傲骨……”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闵家家,“倪云林的真髓,不在形似,而在神韵!在那一股‘无人能会登临意’的孤高!这幅《寒林竹石图》的残片,虽只存竹石一角,但这份气韵,做不了假!尤其这处题款暗记……”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指向题款下方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的墨点,“这是云林子晚年特有的记认。你总算没把眼珠子彻底扔进护城河里!”

“真……真的?”闵家家喃喃重复,巨大的反转让他一时无法消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刚才被砸得粉碎的自信,仿佛因为这唯一一件被肯定的真品,又艰难地、碎片式地开始重新凝聚。他死死盯着书案上那幅残卷,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

林海将残卷小心地卷起,用干净的宣纸重新裹好,动作带着一种对待真品的敬畏。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闵家家。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失望,只剩下一种沉重如山的告诫,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闵家家心上:

“琉璃厂的水,深不见底!不是啃几本书、看几块破瓷片就能摸到边的!眼力,是拿真金白银,拿无数打眼吃药喂出来的!是拿心气儿,拿敬畏,拿毕生的光阴去熬!去悟!今天这三件东西,就是给你上的第一课!也是最便宜的一课!”他指了指地上废纸篓里那堆假货碎片,“记住这堆破烂!记住这味道!记住这声响!记住你今天这满脸的羞臊!这才是入门的学费!”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