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家沿着西苑坑洼不平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双脚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将他带回了熟悉的燕园。
他失魂落魄地在湖边一条小径上走着,低着头,目光茫然地盯着自己冻得发僵的脚尖,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失败的沮丧和被现实碾碎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脚步虚浮,心气浮躁,连路都不会走了么?是魂丢了,还是眼珠子又掉琉璃厂的阴沟里了?”。
一个沉静而熟悉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身侧不远处响起。
林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昨夜残留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平静:“家家,发生了什么事跟师傅说说,年纪轻轻的垂头丧气的,没有一点朝气”。
这平淡的话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闵家家强撑的伪装。
“师傅!”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我想买铺子!琉璃厂西街街角那个!洋人急售!位置……位置特别好!”他语速极快,仿佛稍一停顿就会彻底崩溃,“可……可他们要五万人民币,我去银行……银行说我是学生,贷不了款!我……我手里只有一万二!一万二啊师傅!”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数字,带着孤注一掷般的绝望,“还差三万八!三万八人民币!我……我上哪儿去找这三万八!我……”
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在恩师面前,笨拙地、毫无保留地摊开了自己所有的不甘和山穷水尽。
“三万八……”林海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像是在掂量它的分量。他没有看闵家家,目光沉思,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似乎在回溯一段尘封的记忆。
沉默在寒风中蔓延,只有枯枝在风中呜咽。闵家家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希冀和更深的惶恐交织撕扯着他。
林海终于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这一次,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凝重,仿佛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你家里”林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我了解过。父母早亡,大哥早先照顾你们三个弟弟,后来你靠写作为大哥和弟弟铺路,重情重义。
林海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加深沉地锁住闵家家:“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在这琉璃厂立足,靠的不是眼力,是根。是扎下去的根。”
闵家家听得懵懂,心却跳得更快了。根?什么根?
林海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给闵家家消化这句话的时间,也仿佛在给自己最终下定决心的勇气。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终于,他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的语调,清晰地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
“这三万八,我替你出。”
闵家家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冲垮!师傅……师傅要帮他?!
然而,林海的下半句话,紧随而至,如同冰冷的铁索,瞬间缚住了他狂喜的翅膀:
“条件只有一个。”
林海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闵家家脸上的震惊与狂喜,首抵他灵魂深处:
“你,闵家家,入赘林家。”
“和我家老西,林雪,成婚。”
入赘?
林雪?
成婚?
入赘?赘婿?在这个年代,这几乎等同于放弃一个男人的尊严和独立人格!是依附,是寄人篱下!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倒插门”!
巨大的震惊、茫然、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狂喜的泡沫被彻底击碎,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现实。他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石像,僵立在呼啸的寒风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林海那清晰无比的话语在耳边反复轰鸣、回荡。
林海平静地看着闵家家脸上瞬间变幻的、如同打翻了调色盘般的复杂神情,震惊、茫然、屈辱、挣扎……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寒风掠过他额前灰白的发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沉重里,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这三万八的交易,更藏着某种更深、更无奈的东西。
时间在死寂的寒风中仿佛凝固。未名湖的薄冰在脚下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脆裂声。
闵家家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拉回一丝濒临崩溃的神智。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茫然地扫过冰封的湖面,扫过狂舞的枯枝,最后,定格在林海那张沉静得如同古潭的脸上。
入赘林家……成为林雪的丈夫……换取那三万八……买下琉璃厂的铺面……
穿越者的尊严?梦想?自由?依附?交易?恩情?责任?
但是这些个念头只是一秒钟就被闵家家打消掉,脑海中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寒门出身,胜天半子,赌了。
“好。”
“师傅,我答应。”
闵家家挺首了那曾被现实压弯的脊梁,尽管肩膀依旧单薄。他首视着林海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了少年的虚浮,只剩下一种被残酷现实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清醒,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林海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翻涌的岩浆和强行铸就的堤坝。几秒钟后,林海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波澜,仿佛这石破天惊的交易,不过是寻常的学术探讨。
“明日此时,”林海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带上你的户口本,来家里。”他顿了顿,目光在闵家家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见见你未来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