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贷款被拒

一夜未眠。林海师傅雷霆般的怒斥，还有那幅唯一被肯定的残卷带来的微弱暖意，在他脑子里反复撕扯。然而，比这些更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的，是琉璃厂街角那紧闭的木门，是那张写着“急售！私产！洋人回国！”的白纸。

早上八点，闵家家脚步匆匆，却不是走向教室或图书馆，而是朝着校外西苑的方向，那里有海淀区为数不多的、可以办理贷款业务的银行储蓄所。

昨夜那片冰冷房间内，贷款的念头如同野草般顽强地钻了出来：贷款！他要借钱！他要买下那个铺面！他昨夜反复清点过好几遍，用橡皮筋紧紧扎着，藏在一个旧饼干盒的最底层——厚厚一沓，一共一万二千三百六十七块八毛西分人民币。

距离那五万人民币还差很多，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银行，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可以抓住的稻草。

储蓄所里光线有些昏暗，混合着劣质墨水、纸张和陈旧木头的气味。高高的柜台由粗重的铁栅栏隔开，只留下几个小小的方孔。几个穿着臃肿棉衣、揣着手的中年人缩在长条木椅上，沉默地等待着。空气凝滞而沉闷。

闵家家深吸一口气，走到一个挂着“信贷”牌子的窗口前，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些：“同志，您好。我想咨询一下……个人贷款。”

窗口后面，一个穿着藏蓝色制服、戴着套袖的中年女职员正埋头拨弄着算盘珠，噼啪作响。闻声，她慢悠悠地抬起头，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带着公事公办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透过铁栅栏的方孔，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的年轻人。

“个人贷款？”女职员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疑惑，“做什么用途？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用途……用途是购买商铺。”闵家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有力，“我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我叫闵家家。介绍信……这个，我是以个人名义……”

“学生？”女职员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质疑，“北京大学的学生？购买商铺？个人名义？”她一连串的反问带着明显的不可思议，“同志，你没搞错吧？我们行，现在只对国营和集体所有制单位发放生产性贷款。个人贷款？没有这个业务！”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闵家家心头一紧，急忙补充道：“同志，我……我还有作家身份！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文章的！有稿费证明！我可以抵押！或者，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数额比较大……”他急切地解释着，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

“作家？”女职员像是听到了更大的笑话，嘴角甚至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作家也不行！别说你是个学生作家，就算是作协的领导来了，没单位担保，没上级批条，个人想贷这么大笔款子？门儿都没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引得旁边几个等待的人都侧目望了过来。她不耐烦地用手中的铅笔重重敲了敲柜台玻璃：“数额大？多大？五千？一万？还是两万？告诉你，别说没这业务，就算有，你一个学生，靠什么还？靠写文章那仨瓜俩枣？异想天开！赶紧走，别耽误后面人办事！”她挥挥手，像驱赶一只不识趣的苍蝇，随即又低下头，噼里啪啦地拨弄起她的算盘珠，再也不看闵家家一眼。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闵家家头上。那“异想天开”西个字，尤其刺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自尊。他僵立在冰冷的铁栅栏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透过那小小的方孔，女职员冷漠的侧脸和噼啪作响的算盘声，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由现实规则构筑的高墙。他那一万二千块钱的“巨款”，在这个庞大的国家金融机器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他北大学生的身份、那点可怜的作家名头，在“单位”和“担保”这些冰冷坚硬的要求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羞愤、绝望和无力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幻想，在这现实的铁壁面前，被撞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女职员再次投来的、不耐烦的驱赶目光中，他像被抽掉了筋骨，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开，转身，走出了储蓄所那扇沉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