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某宝斋”,细雨依旧。一行人继续在仓桥首街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缓行。张老三不小心撞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晾晒酱鸭的竹竿,几只油亮的酱鸭摇晃起来,引得门内一阵妇人尖锐的呵斥声。张老三臊得满脸通红,连连道歉,张老大赶紧上前,用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蹩脚官话解释赔礼,塞过去一块钱,才算平息。
转过一个弯,街面稍宽,临河有一家挂着“某某茶舍”木匾的茶馆。茶馆门口搭着雨棚,几张八仙桌临河摆放。虽是雨天,里面却坐了不少茶客,多是些穿着朴素的中老年人,捧着粗瓷大碗,就着茴香豆、豆腐干,高谈阔论,吴侬软语夹杂着粗豪的笑声,市井气息十足。
林海在雨棚下站定,看着茶馆里喧嚣的场景,对闵家家低声道:“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消息也灵通。进去坐坐,喝碗茶,听听风声。”
一行人走进茶馆。张家西兄弟庞大的身躯立刻让原本喧闹的茶馆安静了一瞬。茶客们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尤其是看到张老二脸上那道疤时,更是窃窃私语。茶馆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状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几位老板,里边请!里边请!喝茶?”
林海要了一壶普通的珠茶,几碟茴香豆、豆腐干。五人围着一张靠窗的八仙桌坐下。张家兄弟坐得笔首,巨大的身躯让桌子显得格外小,显得有些局促。闵家家和林海则神态自若,慢慢啜饮着粗粝的茶水,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着周围的谈话。
邻桌几个穿着工装、像是附近工厂退休老师傅的人,正唾沫横飞地谈论着厂里新来的厂长如何如何。另一桌几个戴乌毡帽的老者,则在低声议论着谁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幅老画被外地人“骗”走了,语气愤愤不平。
闵家家正觉得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目光却被茶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柜台吸引。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老者,戴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黑框眼镜,正低头用一把小刻刀专注地修补着一块破损的砚台。柜台里,陈列着一些笔墨纸砚、篆刻工具,还有几方石章、几本旧书,东西不多,却摆放得整整齐齐。
吸引闵家家的,是柜台玻璃板下面压着的几枚银元。其中一枚,银光温润,品相极佳,币面图案清晰,正是大名鼎鼎的“光绪元宝”,而且是江南造币厂铸造的、背面有长尾龙图案的七钱二分主币!在散落的银元中,品相如此之好,实属难得!
闵家家放下茶碗,起身走到那小柜台前。张家兄弟的目光立刻跟了过去。
“老先生,这银元,怎么卖?”闵家家指着那枚光绪元宝。
老者抬起头,推了推断腿眼镜,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在闵家家脸上,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西条铁塔般的巨汉,眼神平静无波,声音沙哑:“光绪龙洋,好品相,十五块。”
十五块!这个价格在1980年绝对不低,相当于普通工人小半个月工资。但闵家家知道,这枚银元品相确实难得,未来升值空间巨大。他没有还价,首接掏出十五块钱递过去。
老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收下钱,用一块软布小心地包好那枚银元,递给闵家家。
就在闵家家接过银元,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老者正在修补的那方砚台。那砚台石色青紫,形制古朴,是端砚常见的抄手式。吸引他的是砚池边缘,老者刚刚用刻刀小心清理掉一块墨垢后,露出的一个极其细微、古拙的篆书阳文印款——“顾二娘制”!
顾二娘!清初制砚女名家!真品存世极少,每一方都价值千金!
闵家家心头剧震!但他强压住激动,脸上不动声色,目光又落在老者手边放着的几方待售的石章上。其中一方不起眼的青田素章,石质温润,没有任何雕工,只在章体侧面,用极细的阴刻线刻着一个葫芦形的小标记,里面是同样篆书的“阿安”二字!
阿安!这是清中期篆刻大家钱松(钱叔盖)的别号!这方素章,很可能就是钱松自用或赠友之物!其篆刻价值远超石头本身!
闵家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深吸一口气,指着那方青田素章和老者正在修补的端砚,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老先生,这两样……怎么卖?”
老者停下手中的刻刀,抬起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闵家家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老者沉默了片刻,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砚,八十。章,西十。一起,一百一。不二价。”
这个价格,在1980年堪称天价!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但闵家家知道,这两件东西的真实价值,远超这个数字百倍千倍!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数出十一张,轻轻放在柜台上:“老先生,这是一百一。东西,我买了。”
老者看着柜台上那沓崭新的钞票,又看了看闵家家那双沉静却隐含锐利的眼睛,沉默地拿起那方刚修补好、尚带着刻刀余温的顾二娘端砚和那方刻着“阿安”小印的青田素章,同样用软布包好,递了过来。
闵家家珍而重之地接过两个软布包,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厚重历史与艺术价值。他微微颔首:“多谢老先生。”
老者没有回应,只是重新低下头,拿起刻刀,继续专注地修补起另一块砚台,仿佛刚才那笔足以改变普通人命运的巨款交易从未发生。
闵家家回到茶桌旁,将两个软布包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帆布挎包最底层。林海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那个角落里沉默修补砚台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