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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印经院旁的岗拉梅朵(二)

执掌风 藏在路上 8728 字 2025-06-12

04

德格的阳光,终于不再只是窗外的风景。

李一鸣的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肋骨处缠着固定带,每一次呼吸仍带着钝痛,但他能坐起来了。

岗拉梅朵成了他康复路上的锚。

“喝药。” 梅朵端着一个陶碗,热气腾腾,浓烈苦涩的藏药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草木清香。

“印经院后山泉眼的水熬的,师父说,接‘地气’,养骨。”

李一鸣皱眉,那味道首冲脑门。

“能…不喝吗?” 声音沙哑。

“不能。”

梅朵语气温和,眼神却不容置疑。

她舀起一勺,吹凉,递到他嘴边。

“比金沙江水好喝。”

嘴角带着促狭的笑。

李一鸣苦笑,认命地张嘴。

药汁滚烫苦涩,一路烧灼下去。

梅朵看着他扭曲的脸,眼里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被笑意取代。

傍晚,梅朵带来亲自试熬的牦牛骨髓汤。

“太腥。” 李一鸣抱怨。

“补钙。”

梅朵言简意赅。

“想早点走路,就喝。”

说完,就搬个小凳子坐在他床边盯着喝下,一点儿都不许剩。

窗外印经院的诵经声低沉悠扬。

“听!”

“像不像大地在呼吸?几百年前的人,听的也是这个。”

她先用藏语,再用汉语,低声念诵一段段经文。

不是晦涩的佛理,是关于坚韧、关于生命如流水不息的小段子。

“师父说,听听这个,骨头长得快。”

她眨眨眼。

隔壁床室友藏族大爷阿旺,打开青稞酒。

浓烈的酒香弥漫病房。

“小伙子,来一口!”

阿旺热情地招呼刚能坐稳的李一鸣。

“驱寒!活血!”

李一鸣本就觉得生无可恋,来,喝,谁怕谁,不假思索接过木碗。

“不行!”

梅朵像一阵风冲进来,声音拔高,带着少有的严厉。

她一把夺过阿旺递过来的碗。

“阿旺叔!他的伤,内脏都震过!一滴酒都不能沾!你想害死他吗?”

她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

阿旺被吼得一愣,随即讪讪。

“梅朵医生…就一小口…”

“一小口也不行!”

梅朵寸步不让,她转向李一鸣,眼神像刀子。

“你想前功尽弃?想再躺一个月?还是想首接回金沙江里躺着?”

连珠炮似的质问,砸得李一鸣哑口无言。

李一鸣看着她据理力争、又耐心解释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是关心,还是…那个帐篷之夜的影子又浮上来。

梅朵发了一通脾气后,双目注视着李一鸣那有点委屈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气氛立马缓和了。

“喏,给你的。” 她递过来一块巴掌大的深色梨木板。

上面阴刻着繁复精美的吉祥八宝图案之一——胜利幢。

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

“师父刻的?”

李一鸣着温润的木纹。

“我刻的。”

梅朵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

“学了三个月,这是第一块能拿出手的。师父说,带在身边,经文的念力能护佑平安,驱邪避灾。”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就当…赔你那碗没喝成的酒。”

李一鸣握紧了木板,冰冷的木头似乎传来一丝暖意。

“谢谢。好像很…厉害。”

李一鸣望着窗外。

印经院的方向,只有几点昏黄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

昏暗的酥油灯下,梅朵纤细的身影伏在巨大的梨木板上,专注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刻刀在坚硬的木头上谨慎而坚定地推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木屑纷飞,如同她无声播撒的信念。

白天握手术刀的手,夜晚握着刻刀。

救人的手,也在刻下永恒的祈愿。

渡人,亦渡己。

李一鸣闭上眼。

十年前酥油灯下刻字的“小牦牛”,与此刻灯下刻经的梅朵,身影重合。

他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悄然松动了一角。

05

李一鸣疼痛依然如影随形。

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淤塞感,似乎在德格的阳光和诵经声中,被一丝丝抽离。

印经院的诵经声格外洪亮、整齐,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力量,不再是平日低沉的背景音。

“今天有法会?”

李一鸣靠在床头,望向窗外。

“不是法会。”

梅朵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兴奋红晕。

“是经版房开印了!师父说,今天印的是《西部医典》的其中一卷!声音都不一样了,对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想不想去看看?”

李一鸣心一动。

“能进?”

“我跟师父说好了。”

梅朵狡黠一笑。

“趁早课结束,正式开放前,带你去看看‘心脏’。”

推开德格印经院经版房的巨大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酥油、木料、墨汁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他们。

这味道,比病房里闻到的,浓烈百倍,厚重得如同实质。

阳光从高处的狭长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巨大的、金色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细微的木屑尘埃如同金色的星沙,在空气中缓缓飞舞、沉浮。

巨大的空间里,是望不到头的、顶天立地的木架。

架子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排列着无数块深褐色的梨木经版。

一块块,厚重、沉甸,像沉默的士兵,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信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哗…哗…沙沙沙…”

声音从深处传来。

梅朵搀扶着李一鸣,拄着拐,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排排高耸的经版架。

开阔处,十几位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印经人,正两人一组,进行着古老而神圣的工作。

一人站在高凳上,手持饱蘸朱砂墨汁的滚刷,沉稳而均匀地刷过一块巨大的经版。

深红的墨色瞬间浸染了凸起的经文。

另一人将一张坚韧的藏纸精准地覆上,随即用一个包裹着软布的圆形木槌,快速而富有节奏地敲打、滚压。

动作娴熟,配合默契,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很快,那人揭起纸张,一张印满清晰、庄严藏文的经页便完成了。

“沙沙”声正是纸张被揭起和放置的声音。

诵经声低沉而洪亮,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仿佛与这印经的节奏融为一体。

空气中墨香浓郁。

梅朵搀着他,拐向角落一个稍小的区域。

那里光线柔和一些,堆放着一些半成品梨木板和雕刻工具。

贡布老医师,就是那晚送药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俯身在一块新木板上。

梅朵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贡布转过身,慈祥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李一鸣打着石膏的腿,最后落在他脸上,微微颔首,仿佛早己了然一切。“来了。”

“师父,我…我想让李叔叔看看我刻的。”

梅朵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她走到工作台前,深吸一口气,脱下白大褂,换上藏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小臂。

李一鸣的目光瞬间凝住。

那本该白皙的手臂上,靠近手腕内侧,赫然有两三道新鲜的、结了暗红色痂的划痕,还有几处未消的青色淤痕。

梅朵似乎没注意他的目光。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所有的杂念都被摒除。

左手稳稳按住木板边缘,右手执刀,刀尖稳稳地落在木头上。

“嚓…沙…嚓…”

刻刀在坚硬的梨木上谨慎地推进,发出清晰而细微的声音。

每一刀落下,都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力。

木屑随着刀锋的移动,像细小的雪花般簌簌落下。她偶尔会停下来,用嘴轻轻吹掉木屑,眯眼审视线条的走向,然后再次下刀。

她口中还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嘴唇微微翕动。

贡布师父站在一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偶尔低声指点一两句藏语。

晨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

那神情,与她穿着白大褂在手术台旁聚精会神时,何其相似!

只是此刻,少了几分面对生死时速的紧绷,多了一份沉浸于古老技艺中的宁静与笃定。

阳光穿过飞舞的木屑,落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李一鸣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十年前,文布南村土屋,酥油灯如豆。

冻得发紫的小手,攥着半截铅笔头,在旧报纸边缘,一笔一划,刻下生路。

贪婪,用力,像冰原上凿冰求生的困兽。

十年后,德格印经院,晨光如金。

那双曾经冻僵的小手,一手握着现代手术刀救死扶伤,一手握着古老的刻刀,在坚硬的梨木上,刻下关于慈悲、关于生命、关于轮回的永恒箴言。

沉稳,虔诚,如同雪山融水滋养大地。

两个身影,在飞舞的金色木屑中,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那颗当年在当惹雍措畔,被凛冽寒风摁在贫瘠石缝里,几乎熄灭的种子,没有消亡。

它穿越了高原的风雪,穿越了成长的阵痛,最终在这片信仰与智慧沉淀的土地上,在德格印经院旁,破土而出,迎风怒放,长成了一株坚韧、美丽、泽被他人的——岗拉梅朵(雪莲花)。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李一鸣的鼻尖,眼眶瞬间酸胀。

心中那最后一点淤塞的灰暗,仿佛被这晨光与刻刀下的信念彻底涤荡干净。

释然,感动,还有一种深深的敬畏,对生命,对善缘,对这片土地坚韧不拔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梅朵停下刀,长长舒了口气。她拿起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刚刻好的一部分线条。

贡布师父凑近看了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用藏语夸赞了一句。

梅朵这才转过身,脸上带着完成一件重要作品后的红晕和兴奋,看向李一鸣。

“李叔叔,你看,这是藏医典籍里关于‘心脉安宁’的一段箴言,师父说刻这个,能…”

她的话顿住了。

她看到了李一鸣微红的眼眶,以及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浓烈到让她心尖一颤的情绪。

李一鸣拄着拐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深深地看着那块尚未完成的经版,看着那刀锋刻下的、充满生命力的线条。

然后,他转向贡布师父,双手合十,深深地、庄重地鞠了一躬。

贡布师父坦然受礼,睿智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因果,微笑着颔首回礼。

“梅朵!”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你找到了,灵魂想去的地方。”

梅朵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但她用力地点头,嘴角高高扬起,那笑容比德格的阳光还要灿烂。“嗯!”

李一鸣紧紧攥住胸前那块温润的梨木板,感受着上面凹凸的线条带来的力量感。

他望向经版房那扇巨大的木门,门外是德格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在金沙江的浊流中沉沦,却被十年前无心种下的善缘,在这印经院的晨光里托起。

“善缘流转,因果不虚。”

他低声自语,像是对梅朵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这藏地,终究会给你答案!”

他知道,他的旅程,必须继续了。

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带着这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领悟,带着这块刻满祝福的梨木,带着印经院木香墨香浸染过的灵魂,去走完那未尽的、属于他自己的路。

梅朵搀扶着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出经版房那厚重的木门。

门外,阳光正好,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印经院古老的石阶上。

李一鸣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沐浴在金光中的经版森林,深吸了一口饱含木香、墨香和阳光味道的空气。

“走了。”

他说,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嗯,” 梅朵应着,松开搀扶的手,站在石阶上,目送他拄着拐,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朝着医院的方向,也朝着他未知的前路,走去。

“李叔,你要走自己的路,梅朵不拦你,累了,就回来停泊!”

晨风吹起她藏袍的一角,像一面小小的、坚韧的旗帜。

印经院的诵经声,依旧低沉悠扬,如同这片土地永恒的心跳,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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