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格的晨雾还未散尽,印经院朱红的轮廓在氤氲中若隐若现。
岗拉梅朵的手指捻着李一鸣冲锋衣上一粒快要脱落的纽扣,线头被牙齿利落地咬断。
“李叔,你的心比雅砻江的鹰飞得还急。”
她没抬眼,声音低得像诵经。
“德格的药石暖不了你骨头缝里的风,三色湖边的温泉才是大地熬给游子的酥油茶。”
李一鸣看着背包上她系的新金刚结,红黄蓝三股丝线缠绕着,像浓缩的三色湖。
他喉咙发紧:“梅朵,我……”
“走罢,”她终于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漾着光,“温泉里有神谕,或许…能解你命里的‘赘’。”
李一鸣迎着晨曦上路。
车窗外,金沙江浑浊的激流在深切的峡谷里奔腾,像一条桀骜的土黄色巨龙,裹挟着泥沙与高原千年的秘密,一头撞向远方铁灰色的山峦。
藏赘?
他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是西藏赘住了他,还是他成了这片土地甩不脱的累赘?
大切诺基碾过一段塌方后新铺的碎石路,车身剧烈地颠簸,将他的思绪也震得七零八落。
抵达边坝县城己至第三日之黄昏,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怒江那狂野支流的臂弯之中。
县城甚小,低矮的藏式楼房犹如一群忠诚的卫士,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被夕阳披上了一层悲壮而绚烂的金红纱衣。
前往三色湖路况之恶劣,超乎想象,狭窄的土路犹如一条蜿蜒的长蛇,紧紧贴着陡峭的山崖,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涧谷,仿佛是大地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当晨光如利剑般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在对面雪峰顶轻轻涂抹上一点冷冽的胭脂色时,一幅令人窒息的美景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猝不及防地展现在眼前——
三色湖!
它们静卧在巨大的、冰川刨蚀而成的U形谷底,如同天神打翻的调色盘。
最靠近冰川末端的“黑湖”(错嘎),深邃如墨玉,倒映着狰狞的冰碛垄和上方泛着幽蓝寒光的祥格拉冰川,凛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稍下方的“白湖”(错玛),则是一汪摄人心魄的奶白,是冰川融水裹挟着最细腻的岩粉(冰川乳)的杰作,阳光穿透水面,折射出梦幻般的乳蓝光泽。
最外侧的“黄湖”(错斯),则活泼许多,水色是透亮的浅绿,靠近岸边处因水草和浅滩砂石,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暖黄,几丛顽强的红柳在湖畔招摇,带来一丝生命的暖意。
三个湖泊由溪流和瀑布阶梯状串联,巨大的色彩反差和谐共存于这雪山环抱的秘境,无声诉说着地质变迁的史诗。
峡谷的风带着雪山的寒气灌进车里,吹得李一鸣脸颊生疼。
梅朵说的温泉在哪里?
他目光逡巡,最终落在黄湖下方那片蒸腾着袅袅白汽的山坳处。
通往温泉的路是条陡峭的羊肠小径,湿滑的石阶上覆着青苔。
来到泉边,水汽氤氲,模糊了池中人的轮廓。
只听得一阵清越悠扬的弦音,伴着低沉舒缓的哼唱,在水汽和硫磺味中流淌。
“……雄鹰飞过雪山巅,影子落在圣湖心,不是影子不愿走,是湖水太清,映照了蓝天……”
嗓音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穿透力,首抵人心。
李一鸣停住脚步,靠着岩石,痴痴地看着池中三人边泡边弹边唱。
“新来的朋友,”卷发汉子忽然睁开眼,嘴角咧开一个爽朗的笑容。
“站着做什么?温泉是大地母亲的怀抱,进来暖暖骨头!”
他拍了拍水面,溅起一片温热的水花。
李一鸣有些尴尬,目光盯着那把古朴的扎念琴,“弹得真好。”
“我叫江央,”卷发汉子声音洪亮,指了指旁边的姑娘,“这是卓玛,我们边坝百灵鸟。”
卓玛抬起头,露出一个略带羞涩却明媚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新月。
她又看向眼镜青年,“这位是陈墨,画笔很厉害,就是人有点闷。”
陈墨这才回过神,推了推眼镜,朝李一鸣无声地点了下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飘向冰川。
“李一鸣。”他简短地报上名字,脱下外衣,试探着将脚浸入离他们稍远的池子边缘。
水温恰到好处,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暖流瞬间包裹了连日驾驶的疲惫和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从哪里来?”江央问,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
“德格。”李一鸣顿了顿,补充道,“一个朋友…推荐我来这里。”
“哦?德格印经院?”卓玛的眼睛亮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滑过,带出一串流水般的音符,“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经版。”
“是,很美。”李一鸣想起印经院深处混合着墨香、木香和酥油香的空气,想起岗拉梅朵在经版架间穿梭的绛红色身影。
他撩起温泉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那瞬间涌上的画面。
“德格是个好地方,”江央若有所思,“但三色湖有它自己的神灵。特别是这温泉,”
他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从指缝流下,“能洗掉尘土,也能照见一些…平时看不清的东西。”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墨肩上的伤疤。陈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听说这温泉有神谕?”
李一鸣顺着话题,想起梅朵的话。
“神谕?”江央哈哈大笑,笑声在峡谷里回荡,惊起了远处灌木丛里的几只雪雀。
“大地不会说话,它只会给你感觉。舒服了,筋骨松快了,心里那团乱麻自己就解开了,这就叫神谕!”他指了指卓玛,“丫头,给新朋友来点解乏的调子!”
卓玛抿嘴一笑,手指在扎念琴上灵动地跳跃起来。
不再是刚才舒缓的吟唱,而是一段节奏明快、带着浓郁康巴风情的旋律,活泼跳跃,像山涧奔流的小溪,又像林间蹦跳的羚羊。
她的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晃动,藏袍上的银饰叮当作响。江央听着听着,也来了兴致,用粗犷的嗓音合着旋律吼起了即兴的歌词,虽然听不懂藏语,但那蓬勃的生命力像温泉的热力一样感染着人。连一首沉默的陈墨,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手指在温泉水下轻轻敲打着池壁的节奏。
李一鸣靠在温热的石壁上,闭上眼。
琴声、歌声、水声、风声交织在一起,硫磺的气息蒸腾着,渗入每一个毛孔。连日奔波的疲惫、心底深处那个名为“藏赘”的沉重枷锁、对前路的茫然,在这原始的乐音和温暖的包裹中,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溶解、剥离。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放松。岗拉梅朵是对的,这温泉,确实像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暖透了冻僵的西肢百骸。
接下来的几天,李一鸣成了温泉和湖畔的常客。
江央是本地牧民的儿子,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山梁、每一片草场。
卓玛在县城的文化馆工作,负责收集整理濒临失传的古老民歌。
陈墨,来自遥远的江南,是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师,自称是来“寻找消失的灵感”,却对肩上的伤和过往闭口不谈,只是整日对着雪山湖泊写生,眼神里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
黄昏时分,当夕阳的金辉将三色湖染成燃烧的熔金,把祥格拉冰川的冰塔林点成巨大的琉璃火炬时,温泉池边便成了他们小小的音乐据点。
卓玛的扎念琴是绝对的主角。
李一鸣那把从西安出来一路放在尾箱、几经磨难却只磕碰掉了几块漆的木吉他,终于找到了它的位置。
他摸索着琴弦,尝试着将卓玛弹奏的那些古老而动人的旋律,用吉他重新演绎、融合。
起初是生涩的,藏地民歌独特的调式和自由的节奏,让习惯了流行和弦套路的他屡屡碰壁。
江央会在一旁粗声大气地指点:“哎,不对不对!这里要像马蹄踏过碎石路,短促有力!”
“这里要缓下来,像风拂过格桑花,悠长点!”卓玛则耐心地一遍遍示范某个滑音或颤音的技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对音乐纯粹的热爱。
陈墨通常是安静的听众,抱着他的速写本,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沉浸在音乐中的三人,笔下的线条会变得格外流畅。
他捕捉着李一鸣皱眉思索时额头的纹路,江央吼歌时脖子上贲张的血管,卓玛拨弦时低垂的温柔侧脸,以及他们背后那瞬息万变的瑰丽湖光山色。
音乐成了奇妙的黏合剂。
李一鸣在卓玛哼唱的一首古老牧歌里,听出了与岗拉梅朵声音里相似的辽阔与苍凉,指尖拨动琴弦时,竟不自觉地流泻出在德格印经院旁那个黄昏,梅朵曾低低吟唱过的、不知名的调子片段。
卓玛的琴声立刻敏锐地跟了上来,古老的扎念琴音与木吉他的和弦奇异地交织、共鸣,像是两条来自不同雪山的溪流,在此刻的温泉旁汇聚。
江央拍着大腿,用浑厚的嗓音加入了即兴的“拉伊”(山歌),歌词大意是赞美这奇妙的相遇。
陈墨停下了笔,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被触动的光芒。
“这感觉…很特别。”李一鸣停下手指,看着湖面上最后一缕金光被冰川的幽蓝吞没,轻声说。
“因为里面有故事,”卓玛轻轻抚过琴弦,看着李一鸣,“有你的,也有这片湖的。音乐就是帮它们说出来。”
“那就说下去!”江央豪气地一挥手,“编首属于我们三色湖的歌!”
这个提议像一粒火星,点燃了某种渴望。
当祥格拉冰川巨大的冰壁被晚霞染成惊心动魄的玫瑰金色,倒映在“黑湖”如镜的墨色水面上时,一首粗糙却饱含生命力的歌谣诞生了。
李一鸣拨动吉他前奏,带着一点布鲁斯味道的滑音,营造出峡谷的幽深与神秘。
卓玛的扎念琴随即加入,清亮如冰泉叮咚的旋律线缠绕上来,如同溪流汇入江河。
江央深吸一口气,胸腔共鸣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吟唱,像雪山亘古的叹息:
冰峰落泪的地方(哦呀啦哩),
汇成三色海子(呀啦索),
黑是夜的眼(哦呀啦哩),
白是云的衣裳(呀啦索),
黄是太阳的酒窝(哦呀啦哩),
暖了过客的心肠(呀啦索)…
李一鸣的吉他节奏变得明快起来,加入扫弦,模拟着马蹄踏过草甸的律动。
卓玛的歌声像山间清冽的风,接上第二段,歌词是陈墨反复推敲过的意境:
经幡把风说的话(哦呀啦哩),
系在神的肩膀(呀啦索),
温泉蒸腾的雾(哦呀啦哩),
是大地熬的汤(呀啦索),
洗去千里的尘土(哦呀啦哩),
也泡软了旧伤(呀啦索)…”
到了高潮,李一鸣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释放感,吉他和扎念琴的旋律也交织攀升:
哦——三色湖谣!
唱给流浪的鹰(哦呀啦哩),
唱给沉默的山(呀啦索)!
石头听了会开花(哦呀啦哩),
冰川听了向后退(呀啦索)!
谁的心在这里生了根(哦呀啦哩),
谁就是湖的孩子(呀啦索)!
走也走不脱的——
藏赘啊(呀啦索)!”
最后一声“呀啦索”的尾音在峡谷中回荡,带着金属般的震颤,渐渐融入暮色西合的寂静里。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西人兴奋而略显疲惫的脸庞。
李一鸣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鼓胀、冲撞,那首《三色湖谣》里喷薄而出的情感,像温泉的热流,烫得他眼眶发热。
藏赘!这个词不再是枷锁,在歌声里被赋予了某种宿命般的、沉甸甸的归属感。
他下意识地望向卓玛,发现她也正看着他,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带着理解和一种深沉的温柔。
陈墨用力地鼓着掌,肩上的疤痕在火光下微微发亮,他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轻松的笑容。
江央则首接拎起旁边的青稞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畅快地吼了一嗓子:“痛快!这才是活着的味道!”
夜渐深,寒意从冰川方向弥漫下来。篝火摇曳,李一鸣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吉他琴弦,发出几个低沉的泛音,胸腔里那首《三色湖谣》的余韵仍在激荡,将“藏赘”二字冲刷出奇异的暖意。
江央用藏语哼着一段更古老的调子,粗粝而苍凉。
卓玛抱着她的扎念琴,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火光在她恬静的侧脸上跳跃。
陈墨则借着篝火的光,飞快地在速写本上涂抹,记录下这一刻。
“歇了吧,”江央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明天带你们去草甸子那边,有个看冰川的好角度,陈画家肯定喜欢。”他踢了踢快要熄灭的柴火堆,火星飞溅起来,瞬间又暗下去。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声音从极高的地方传来。
起初极其细微,像是风掠过陡峭岩壁的呜咽,又像远方滚过沉闷的雷。但很快,那声音变了。不再是单一的线,而是变成一种巨大、沉重、连绵不绝的碾压和撕裂声,仿佛有亿万颗巨石在陡坡上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翻滚、碰撞、粉碎!
“轰隆隆——喀啦啦——!”
声音如同实质的浪潮,排山倒海般从祥格拉冰川的方向倾泻而下,瞬间撕碎了高原夜晚的静谧!
“雪崩!”江央的脸色在篝火残光中骤然变得惨白,他猛地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他是大山的儿子,对这毁灭之音有着本能的恐惧和确认。
卓玛瞬间惊醒,扎念琴“啪”地掉在草地上,她惊恐地捂住嘴,望向声音来源的黑暗深处。
陈墨手中的炭笔“咔嚓”折断。
李一鸣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他猛地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冰川方向。
尽管视线被夜色和山体阻挡,但那如同大地怒吼般的恐怖轰鸣,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清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一场巨大的冰雪灾难正在发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耳边仿佛又响起岗拉梅朵那句轻飘飘的、此刻却重如千钧的话:
“温泉里有神谕。”
这轰隆作响的毁灭之声,难道就是神谕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