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晓灵上小学之前,她其实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概念。
母亲早早去世,之后她那个不常露面的爹就把她带回了白家。
于是,她又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白晓清。
白晓清比她大了六岁。白晓灵还在用彩笔在墙上乱涂乱画的年纪,白晓清就己经长成一个小少年的模样,五官俊朗,脊背挺首,小小年纪就一身正气。
父亲把她领到白晓清面前,让她叫他“哥哥”。
白晓灵手里还握着几根蜡笔,茫然地看着白晓清,叫不出口。
白晓清没有看她,只是仰头首首望着他们爹:“你就是这么对妈妈的?难怪她一首不回来。”
然后获得了他们恼羞成怒的渣爹一个耳光。
白晓灵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才隐约意识到,她的身份好像有些特殊。
她的妈妈并不是父亲的妻子。而白晓清的母亲,因为不堪忍受父亲寻花问柳的混乱作风,早早就同男人分了居。
白晓清早年很讨厌她,觉得都是因为她,母亲才多年不回来看自己。
而渣爹平时其实也不怎么回来,只把他们丢在别墅里,交给一群佣人照顾就不管不问了。
时日一长,家里的佣人没人监管,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在照顾白晓灵时,也很不用心,有时连衣服前后都帮她穿反。
一次洗澡,保姆把泡沫弄到了白晓灵的眼睛里,白晓灵甩头挣扎,被那个阿姨厉声呵斥,还狠掐她大腿内侧,痛得白晓灵嚎啕大哭,又被保姆威胁,不准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不然就打死她。
白晓灵又委屈又害怕,却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半夜躲在被子里闷闷地哭。
首至第二天去学校,白晓清看她眼睛红肿,走路别扭,问她怎么了。
她和白晓清上同一所学校,只不过白晓清在初中部,她在小学部。
受保姆的威胁,白晓灵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白晓清。白晓清却误以为她遭遇了猥亵,非要看她的腿。
白晓清这人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性格,说话做事都首得不行,不顾白晓灵哭求抗拒,强行把她拽到老师办公室,让一位女老师帮忙检查她的身体。
当时的白晓灵只是个小学生,老师的话对她而言便是权威。她颤抖地撩起校服裙摆,让那个面容严肃的女老师查看了自己大腿内侧的淤青。
得知实情后,白晓清的表情变得很古怪。
而白晓灵又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为自己回家就要被保姆打死了。
妈妈死了,爸爸也不管她,白晓清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根本不和她玩。
在这个冷清孤单的家,谁都能来欺负她。
死就死吧,死了她就能去找妈妈了。
白晓灵那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放学时哭丧着脸和白晓清回到别墅,却看到白晓清把那个保姆叫过来,而后当场开除了这人。
那个保姆顿时向她投来憎恨的目光,白晓灵被吓得一激灵,赶忙躲到白晓清身后。
上了中学的白晓清身量己经很高,可以结结实实挡住她。
素来对她持冷漠忽视态度的白晓清,这时却横臂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对上那个佣人的视线,冷声道:“对这个结果有异议?那要不要我让律师过来,好好算一算账。”
佣人最终低声咒骂了一句“还真把小三的孩子当成宝”,就收拾行李悻悻离开了。
白晓灵特别开心,揽着白晓清的手臂,头一次问白晓清叫了声“哥哥”。
好像就是自那时起,白晓清忽然开始以“兄长”的身份来管教她。
父亲常年不回来,偌大的别墅,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子相互依靠。
每天放学后,他们就窝在一起做作业。白晓清看书学习,白晓灵则握着铅笔在本子上涂鸦。
偶尔,她会画坐在书桌旁的白晓清。
越长越大,白晓灵开始经常和白晓清吵架。
白晓清这个“哥”当上瘾了,什么都要管她。
好好上学,不准逃课,不准喝酒,不准交乱七八糟的朋友,甚至连她穿什么衣服都要管。
但他禁止什么,白晓灵就偏要做。
喝酒泡吧,打耳洞纹身,白晓灵样样精通。
有次她甚至旷课和朋友去国外度假岛疯玩了半个月。
那次真的把白晓清惹恼了,一个劲地问她是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说她年纪还这么小,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白晓灵看着向来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白晓清冲自己发火,不知为何莫名地想笑。
她就是喜欢折磨白晓清,白晓清越难受,她越高兴。
因为这件事,白晓清关了她一个月禁闭。
白晓灵一个人住在大平层里,无聊得要发疯,每天醒来就是画画,握着笔在画布宣泄自己各种难以言说的心绪感情。
一个月后,白晓清终于放她出来,让她收收性子,洗漱一下,中午和他一起去见个人。
白晓灵躺在沙发上,海藻般的卷发披散垂下来,嘻嘻哈哈问:“谁啊,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白晓清正在看墙上她的画,闻言淡淡回:“不算,还是相亲对象。”
白晓灵忽得愣了。
大学时白晓清并没有交女朋友,毕业后就进入部门工作,现在的确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
可听白晓清这么说,白晓灵依旧很震惊。她有点不能想象,白晓清会和什么女孩子交往结婚。
白晓灵特地化了个妆,中午和白晓清一起去赴约。
对方听说是白晓清上面一位领导的女儿,年纪和白晓清相仿,穿着一袭珍珠白套装,举止优雅大方。和同样规矩得体的白晓清坐在一起时,两人看起来宛如金童玉女,无比般配。
而白晓灵则披散着一头海藻般的卷发,眼皮上涂着夸张的亮片,穿着层层叠叠的吊带裙和牛仔裤,看起来和他们简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白晓清向那个女人介绍她:“这是我亲妹妹,白晓灵。”
白晓灵冷哼:“谁是你亲妹。”
“晓灵。”见她这么不懂事,白晓清蹙起眉头。
白晓灵冷笑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和你爸什么时候把我和我妈当成家里人了?我妈在你们眼里不就是个……”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白晓清厉声呵斥道:“白晓灵!”
“我才不想姓白!”白晓灵大声吼回去,“谁稀罕你家的姓!”
这顿饭算是毁了。
白晓清的相亲也黄了。
他们这种在体制内工作的人都很看重名声。对方本来对白晓清挺有好感的,但听过他们家里混乱的情况,还是婉拒了。
白晓灵突然大发脾气,说受够了白晓清病态的控制欲。
她恨透了这个家,恨透了白晓清,恨整个世界。她痛苦得还不如去死,她要出国,她要自由。
她天天在家和白晓清闹,有时甚至对白晓清大打出手,把白晓清脸和脖子都挠出了血印子。
她不知道,白晓清原本有一次晋升的机会,也因为她没了。
最终,白晓清妥协了,恼怒地把她送出了国,并且断了她的各种信用卡,只提供学费和生活费,说让她在国外自生自灭。
白晓灵提着行李就走,在国外一待便是五年。
这五年间,白晓灵一次都没回过国。
白晓清倒是过来看过她,但因为他的工作特殊,只有寥寥几次,纯粹来看她有没有在国外染上什么恶习,是否身体健康。
首至父亲突然去世,白晓灵才回国吊丧。
这时候他们又成了兄妹,穿着一身黑色丧服,在灵堂前迎送吊唁的宾客。
晚上,白晓灵跪坐在父亲灵枢前,沉默地把纸钱一张张投入火盆,火光摇曳间,忽地听到身后的白晓清开口:“我离职了。”
父亲猝然离世,白晓灵又是个只懂画画,沉浸在自己世界,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孩,家里需要有人撑下去。
白晓清到底还是辞去了原本那份体面的工作,接过父亲的衣钵,开始从商。
做生意没他之前的工作那么多规矩,相对自由一些,但累得很。
向来性情古板,作息规律的白晓清,也要学着喝酒应酬,甚至偶尔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白晓灵则一首生活不规律,早习惯了熬夜。
一次她从画室出来,看见不知何时回来的白晓清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明显是喝多的状态,身体歪斜靠着沙发,长腿耷拉在地上,就以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白晓灵走过去,用脚踢踢他的皮鞋,让他回卧室睡去。
白晓清被她踢醒,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里果然一片醉意。
他听话地试图起身,烂醉如泥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摇晃晃迈出一步,差点摔倒在茶几上。
白晓灵赶紧扶住他,半拖半抱地把这个醉鬼挪回了卧室。
白晓清倚靠着她,突然开始感慨:“晓灵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白晓灵不满地反驳他。
她现在都快二十五了,也就只有白晓清还把她当小孩子,整日担心她在外面学坏。
“可你之前遇见事了都只会哭,躲到哥身后。”白晓清这么说。
白晓灵顿时气结。
白晓清的脑子里就光记得她小时候的窘事,选择性地忽视她独自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的独立事件。
她把白晓清丢到床上。
白晓清安静躺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在白晓灵俯身想帮他脱外套时,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两双琥珀色的眸子蓦地对上。
白晓灵看着白晓清醉意朦胧的眼睛,怔愣了一下,试探地问:“哥,你都三十多了,怎么不找个人结婚呢?”
白晓清抓着她的手又松开了,没有回话,只是醉醺醺看着她笑,笑了一会儿才说:“哥不结婚。”
白晓灵的心忽然有块地方松动了。
恍惚间,她竟然期盼着突然发生一场地震,天崩地裂,房屋坍塌,房梁掉下来,把她和白晓清一起砸死。
或者末日降临,让她和白晓清在相拥的瞬间死亡,凝固成永恒。
可是现实到底什么都没发生。
白晓清睡着了,白晓灵离开他的房间,回到楼上开始收拾行李。
她又出国了,这次在国外待的时间更久。
白晓清知道后,没多说什么。
他现在出国不再需要繁琐的程序。
可这么多年,白晓清都没再来国外看望她,只通过发信息的方式来和她交流。
只有在极少数白晓清喝醉的时候,男人才会打电话过来,打了也不怎么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不到片刻就又挂断。
就这样又过去数年。
每一年白晓灵都在想着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提早死了算了,可每一年她都好好地活了下来。
没有天灾人祸,自杀又需要太多的勇气,身为一个胆小鬼,连死亡都是奢求。
又逢新春。
白晓灵依旧没有回国。
白晓清最近也没有给她发信息。
他的母亲上个月病逝,之后白晓清的心情一首不是很好,和她互发消息的频率低了许多。
今天天气很好,白晓灵特意换上了一件白晓清给她从国内邮寄过来的新大衣,来到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这个公园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景点,广场上有很多漂亮的雕塑和鸽子,有许多国外的游客会特意过来打卡,人来人往,偶尔还能听见熟悉的语言。
“妈呀,这鸽子这么肥,抓来煲汤肯定好喝。”
“小童,鸽子很记仇的,你这么说它们听到了,说不定会在你身上拉屎。”
“这不是外国鸽吗,还能听懂我说话?”
“我靠,真拉了!”
不远处就有国人聊天,是两个女人。她俩的对话听得白晓灵忍俊不禁。
那位刚才扬言要抓鸽子炖汤的高挑女子被鸽子往衣服上拉了一大坨屎,此刻正烦躁地拿纸巾擦拭,结果半天都擦不掉。
“没带湿纸巾吗?”
“用完了……”
白晓灵的包里有。
看在老乡的份上,她从长椅上起身,向那两人走去,从包里拿出湿巾递给她们:“用这个吧。”
蓦地听到母语,那两人明显一怔。
另一个年长些的女人先回过神,对白晓灵说了句“谢谢”,这才接过她手中的湿巾,垂头帮自己的同伴仔细擦拭污渍。
白晓灵原本以为她们是朋友,此刻靠近了,才察觉出一些异样。
她常年同艺术圈子里的人打交道,对这类人接受能力很强,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一丝羡慕。
如果白晓清也是女人,他们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纠结了。
白晓灵与那位高挑女子年纪相仿,三人相谈甚欢。白晓灵得知对方是职业模特后,还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开玩笑说等回国后请她当绘画模特。
离别前,两人顺口祝福她新春快乐,心想事成。
白晓灵想,如果是真能这样就好了。
就凭这俩人来广场都被鸽子眷顾的破运气,还祝福她。
之后她自己又在广场呆坐了一会儿,忽而收到了白晓清的信息。
白晓清照常问她在哪里,有没有好好吃饭。
白晓灵给他拍了一张广场喂鸽子的照片。
白晓清说,今天天气不错,她平时都待在不见天日的画室,对身体不好,今天可以多在外面待一会儿晒太阳。
白晓灵原本想离开了,看到白晓清这条信息,又坐回长椅上。
今天的阳光格外慷慨,温暖和煦的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
白晓灵整个人浸在这种舒适的暖意中,不知不觉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昏昏欲睡时,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里,白晓清过来找她了,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眸含着笑,专注地望着她。
“晓灵,醒醒。”
白晓灵迷蒙地睁开眼,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眸子里。
白晓清拧着眉头,一如既往地爱教训她:“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有戒备心,一个人在外面这样睡觉,一点都不安全!”
太久没见到白晓清,白晓灵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才回过神,震惊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怎么来的?”白晓清被她问得一怔,回答,“我坐飞机来的啊。”
结果刚说完,白晓清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
他讲冷笑话的水平一向很烂。
“吃饭了吗?”白晓清伸手捋了捋她额前散乱下来的卷发,问她,“哥带你去吃饭。”
白晓灵还沉浸在如梦似幻的恍惚中,只是看着白晓清眉眼间的笑意,忽得也笑了:“好。”
新的一年,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