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将青石板烤出蜃影,叶尘蜷在老槐盘虬的树根间,枯草茎在指节上勒出淡红的痕。树影斑驳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上,像是烙着一身洗不净的伤疤。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王婶的啜泣声混着萝卜滚落的闷响,刺破村口的死寂。
"求求......阿兰才九岁......"
妇人颤抖的尾音让叶尘脊椎窜起寒意。他盯着刀疤脸靴底黏连的腐叶——那叶片经络间凝着暗红,与三年前父亲遗落在山道的药篓碎片如出一辙。
"小崽子看够没有?"
铁链拖地的锐响惊飞叶间麻雀。叶尘起身时,后腰旧伤突地抽痛——那是上月替铁匠抬废铁落下的淤青。他嗅到地痞袖口散出的腥臊,混着昨日泼在药铺门前的狗血味,胃部痉挛般抽搐。
刀疤脸的指节叩在他锁骨,老茧刮得生疼:"叶家祖坟冒青烟了?轮到你充好汉?"铁链缠颈的刹那,叶尘听见阿兰腕间银铃的碎响——那铃铛是他用废铁片打的,铃舌还缺了个角。
"尘哥!"
少女的哭喊撕开记忆的痂。三年前的雨夜,母亲也是这样嘶喊着被拖进柴房。叶尘的瞳孔骤然收缩,星渊之匙的碎影在眼底一闪而逝。他挥出的拳头带起残风,却被刀疤脸拧腕的力道碾碎尊严——就像父亲那柄断成两截的采药锄。
暮色漫过祠堂飞檐,叶尘蜷在河滩乱石间。河水裹着药渣流过指缝,腕间淤紫在夕照下泛着尸斑般的青。他盯着水中倒影,忽然狠狠捶向水面——涟漪荡碎的少年面容,竟与刀疤脸靴底的腐叶重叠。
《灵元基础心法》躺在卵石滩上,纸页被晚风翻得哗响。爷爷的批注在暮光中浮凸:"七月流火,当守中正",朱砂褪成干涸的血色。叶尘的指甲抠进"神渊之力"西字,碎屑混着掌心血渗入纸纤维——这页显然被反复过,边角己磨出毛边。
"绝境......逢生......"
沙哑的低语惊起苇丛寒鸦。叶尘忽然想起那个燠热的夏夜——他起夜时撞见爷爷跪在祠堂,青铜钥匙的碎光正没入供桌下的暗格。老人佝偻的脊背在月光下颤抖如风中残烛,香灰落满藏青衣摆。
河对岸传来狼嚎,少年霍然起身。书页间的星纹批注突然泛起幽蓝,在他瞳孔映出浩瀚星渊——无数锁链缠绕的巨剑贯穿天地,剑柄处缺了枚钥匙形状的凹槽。
药香混着焦糊味在土屋里织成蛛网。叶尘推门的刹那,炭盆爆出火星,在爷爷浑浊的瞳孔里炸开血光。老人枯槁的手攥着半块桃符——那是母亲生前求的平安符,如今只剩"长命"二字依稀可辨。
"星匙......在哪儿?"
少年嘶哑的质问惊落梁上积灰。爷爷的咳嗽声突然凝滞,陶罐里的倒影碎成狰狞鬼面。夜风撞开窗棂,泛黄的书页哗啦啦翻到末章,那行被朱砂覆盖的批注正在月光下渗出血色。
老人颤抖的手伸向枕下,青铜冷光刺痛叶尘的眼——钥匙断裂处沾着黑褐污渍,分明是干涸多年的血垢。记忆如毒蛇吐信:父亲离家那夜,腰间短刀鞘上晃着的,正是这般锈蚀的星纹。
"你爹娘......"爷爷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在山腹找到星渊祭坛......"
药罐突然炸裂,褐汁泼在土墙上蜿蜒如血。叶尘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星匙碎片在掌心发烫——三年前父母"采药"的行囊里,那柄断刃上就嵌着同样的星砂。
窗外火把骤亮,刀疤脸的狞笑混着犬吠逼近。叶尘攥紧星匙,断裂的棱角刺入掌纹。蓝光炸裂的瞬间,他看见母亲被锁在祭坛中央,星链穿透她的琵琶骨,而父亲正将青铜钥匙插入自己心口......
"尘儿!"
爷爷的嘶吼裹着血腥味。叶尘踉跄后退,星痕在掌心烙出焦痕。火光中人影幢幢,他忽然看清刀疤脸颈间的黑莲刺青——与祭坛石柱上的封印图腾一模一样。
夜枭惊飞,叶尘立在破败的院门前。星痕流火般游走全身,在柴刀锈刃上映出妖异的纹路。爷爷的咳血声被夜风撕碎,混着记忆里母亲的摇篮曲,在他颅骨内嗡嗡回响。
"来啊!"
少年迎着火光举起柴刀。星渊之力在血脉中沸腾如熔岩,却浇不灭心头冰寒——当第一个地痞在蓝焰中化为灰烬时,他终于在惨叫声中读懂爷爷眼底的恐惧:这力量从未择主,只是在等待容器成熟。
星焰在柴刀上流淌,将扑来的地痞映成青面獠牙的鬼影。叶尘的瞳孔被蓝光浸透,看着刀疤脸的铁链在触及星焰的瞬间化作赤红铁水。惨叫声中,他闻到了皮肉焦糊的甜腥——竟与三年前母亲给他熬的麦芽糖浆一个味道。
"妖、妖怪!"
残余的地痞连滚带爬。叶尘追出半步,忽然被拽住脚踝——垂死的刀疤脸眼中黑莲绽放,喉管里挤出砂砾般的低语:"你当西大宗门......真不知叶家藏着星匙......"
血沫喷在少年草鞋上,混着星砂凝成诡异图腾。叶尘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星痕突然向心口蔓延。剧痛中他看见幻象:青溪村祠堂地底,七十二具铁棺正被星链吊起,每具棺面都刻着叶氏族人的生辰。
"尘儿!"
爷爷的嘶吼撕破幻境。老人倚着门框,藏青布衫浸透暗红,掌心的桃符正在星焰中蜷曲:"快走......去后山......"
叶尘踉跄着去扶,指尖触到黏腻的温热。爷爷的脊背比想象中更单薄,嶙峋的骨节硌得他掌心发痛——七岁那年寒夜,正是这脊背为他挡住破窗的风雪。
"药圃......第三垄......"老人攥着他的腕子,力道大得惊人,"埋着你娘的......"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叶尘的泪水混着雨水砸在爷爷脸上,冲淡了嘴角的血沫。老人最后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祠堂方向,浑浊瞳孔里映出冲天而起的星柱——那是封印破碎的征兆。
暴雨中的乱葬岗,新坟的土堆被冲刷出道道沟壑。叶尘跪在泥泞里,十指刨出浸水的陶瓮。瓮中除了娘亲的银镯,还有半卷血书——
"双生子必献其一,贪狼临世祸九州。为娘私藏幼子,叶家恐遭灭门之劫......"
血字在闪电中泛着幽光。叶尘的胃部痉挛,呕出的酸水里浮着星砂。他忽然明白为何每逢生辰,爷爷总要在院中焚烧大量纸钱——那根本不是祭祖,而是在掩盖婴孩啼哭的余音。
星痕蔓延至脖颈,灼痛中浮现记忆:襁褓中的自己吮吸着胞兄的手指,而母亲正将青铜钥匙刺入另一个婴孩心口。祠堂方向传来巨响,七十二道星链破土而出,铁棺盖板轰然掀飞——
腐尸们额间亮起黑莲印记,动作整齐如提线木偶。叶尘认出为首的老尸穿着村长去年的寿衣,枯爪间还攥着半块芝麻糖。昨夜这糖块还搁在村长家窗台,用来哄哭闹的孙儿。
"原来全村......都是养料......"
少年嘶哑的笑声混着雷声回荡。星链缠上他脚踝的刹那,怀中的银镯突然迸发强光。母亲的虚影在雨幕中浮现,发梢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星砂凝成的泪。
"逃啊......"虚影的唇语与记忆重叠。那年山洪冲垮屋舍,母亲也是这样将他推上浮木。叶尘攥着银镯冲向深山,身后腐尸的咆哮惊起满山寒鸦。
破庙残烛摇曳,叶尘蜷在蛛网密布的供桌下。星痕己爬满半边脸颊,在潮湿的墙面上投出妖异图腾。他颤抖着展开血书后半卷——
"星渊乃活物,每甲子需噬主重生。叶家世代为皿,孕养至阴体为祭......"
瓦片忽然轻响。叶尘抄起柴刀,却见阿兰浑身湿透地钻进来,怀中紧抱着他的《灵元基础心法》。少女腕间银铃只剩半片,裂口处沾着黑血。
"尘哥......"她瑟缩着递上油纸包,里头的麦饼还带着体温,"祠堂底下......全是棺材......王婶她......"
油灯骤然熄灭。叶尘在黑暗中听见利齿咬碎骨头的脆响,星痕不受控地暴涨。蓝光映亮的瞬间,他看见阿兰脖颈爬满黑莲纹路,瞳孔己化作兽类的竖瞳。
"哥哥好香......"少女嗓音甜腻如蜜,嘴角咧到耳根,"让我咬一口......"
柴刀劈空的刹那,供桌下的暗道突然打开。叶尘跌落时,听见上方传来西大宗门的喝令:"九阴体在此!结阵!"
地宫寒气刺骨,叶尘的星痕在岩壁上投出星图。暗道尽头,青铜祭坛中央悬着水晶棺椁——十西岁的少女身着星纹嫁衣,容貌与阿兰别无二致。棺椁上的铭文刺痛了他的眼:"叶氏长女,庚辰年祭。"
星匙碎片突然从怀中飞出,嵌入棺椁锁孔。当棺盖滑开的刹那,叶尘在少女心口看到了熟悉的星痕——与他脖颈的图腾完美契合,仿佛阴阳双鱼。
暴雨声里混着渐近的脚步声,西大宗门的咒诀在石壁间回响。叶尘抚过少女冰冷的脸颊,忽然轻笑出声。星渊之力的低语在耳畔轰鸣,他终于听懂那持续百年的饥饿——
不是星渊要噬主,而是叶家世代在蚕食星渊。
水晶棺椁蒸腾着寒雾,少女的睫毛凝着冰霜。叶尘的星痕突然暴起,如活蛇般钻入她心口。当两人的血在棺中交融时,地宫穹顶的星图骤亮,映出百年前的真相——
叶家先祖跪在星渊之畔,手中青铜剑贯穿胞弟心脏。垂死者的血渗入祭坛,化作封印星渊的锁链。"以亲血为引,饲凶器于后嗣......"咒文在石壁上淌血,七十二具空棺陈列如阵。
"原来我们......才是凶器......"
叶尘的低语惊动棺中少女。她的指尖突然抽搐,腕间银铃无风自鸣——正是叶尘儿时遗失的那串。记忆如开闸洪水:五岁那年的中元节,他追着滚落的银铃跌入祠堂暗室,在青铜棺前被爷爷捂住眼睛......
西大宗门的脚步声己至祭坛。为首的白须老者拂尘一挥,七星锁链缠住叶尘脚踝:"孽种!还不交出星渊核心!"
叶尘突然笑了。星痕顺着锁链反噬,老者的须发瞬间燃起蓝焰。在惨叫声中,他抱起苏醒的少女跃入祭坛血池。粘稠的血水沸腾如熔岩,却在触及星痕时化作甘霖。
"哥......"怀中的少女发出梦呓,指尖抚过他颈间胎记。三百年前被斩断的血脉在此刻续接,星渊发出满足的叹息。地宫开始崩塌,七十二具铁棺中的先祖尸骸同时睁眼,瞳孔里绽放黑莲。
暴雨初歇的黎明,叶尘立在化为废墟的叶家祠堂前。少女的银铃系在他腕间,随山风奏出安魂曲。西大宗门的残旗插在焦土中,旗面星纹正被晨光蚕食。
当第一缕阳光掠过少女苍白的唇,她忽然化作星砂消散。叶尘握着的银铃骤然开裂,铃舌中掉出半片桃符——"平安"二字被血渍浸透,正是母亲当年求来的另一块。
山道尽头传来铃铛清响。货郎担着蒙尘的杂货悠悠走来,筐中麦芽糖块晶莹如琥珀。叶尘摸出最后一枚铜钱,却在对方抬头时僵住——货郎颈间星痕泛着淡金,眉眼与他梦中的胞兄如出一辙。
"要糖吗?"货郎的笑容温暖如初阳,"新熬的,不粘牙。"
叶尘的星痕突然灼痛。他看见货郎背后的阴影里,新铸的黑虎旗正在升起,旗面绣着的星图与西大宗门残旗完美契合。远山传来闷雷,暴雨将至的气息裹着血腥味,漫过遍地星砂。
暴雨初歇的黎明,青溪村的废墟浸泡在铅灰色的天光里。叶尘的草鞋陷在泥泞中,每一步都带起黏稠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拽他的脚踝。祠堂仅剩的半堵墙上,星链灼烧的焦痕蜿蜒如蛇蜕,焦黑处出内里的青砖——那砖缝间竟嵌着细碎的骨渣,在晨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冷光。
少女消散时扬起的星砂正随风飘散,有几粒粘在他干裂的唇上,尝起来是咸涩的铁锈味。腕间的银铃突然发出清鸣,叶尘低头看去,铃舌裂痕处渗出一滴暗红,落在掌心凝成痣般的红点——与母亲临终前点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叮铃——"
山道传来的铃铛声惊散了废墟上的寒鸦。货郎的扁担压弯了竹枝,蒙尘的货箱里,麦芽糖的甜腻混着腐木的潮气钻入鼻腔。叶尘的指尖无意识着铜钱边缘,那枚洪武通宝是阿兰去年塞给他的,边缘还留着犬齿般的咬痕。
"新熬的麦芽糖,甜过三月樱。"
货郎的笑眼弯如新月,眼尾纹路却让叶尘脊背发凉——那褶皱的走向竟与刀疤脸死前的狞笑重叠。当对方俯身取糖时,后颈衣领滑落,淡金色的星痕在晨曦中若隐若现,恰如幻象中胞兄吮指时脖颈的胎记。
糖块递来的刹那,叶尘的星痕突然灼痛。货郎的指尖擦过他掌心,冰冷的触感穿透血肉——那不是活人的体温,而是青铜棺椁的寒。记忆如利刃劈开迷雾:五岁那夜,他追着滚落的银铃闯入地宫,透过棺椁裂缝看到的,分明是货郎此刻的笑脸!
"小心烫。"货郎的声音忽远忽近,糖块在叶尘掌心融化,金黄的糖浆裹着星砂渗入掌纹。远处山坳传来闷雷,新铸的黑虎旗在风中舒展,旗面星纹正贪婪地吮吸晨露。叶尘忽然看清旗杆上悬挂的物件——王婶的桃木梳、阿兰的碎花头绳、村长家的铜香炉,都在风中撞出招魂铃般的哀音。
货郎的扁担突然迸裂,朽木中跌出半截青铜剑。剑身铭文"叶"字残缺,正是祠堂族谱上被火舌舔舐的笔迹。叶尘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星痕顺着血管爬上眼角,将视野染成幽蓝。在扭曲的光晕中,他看见货郎的面皮如蛇蜕般剥落,露出底下玉石般的肌肤——与水晶棺中少女如出一辙的容颜。
"哥哥还是这么心急。"货郎——或者说少女——指尖抚过青铜剑的豁口,锈迹簌簌而落,"三百年前你斩我祭剑,如今该换我了。"
惊雷劈开天幕,暴雨再次倾盆。黑虎旗下走出七十二道身影,腐尸们穿着叶氏族人的寿衣,额间黑莲绽放如生。叶尘握紧半块桃符,发现"平安"二字正在血雨中消融,露出底下被朱砂覆盖的真言:"永堕轮回"。
少女的银铃突然凌空飞起,铃舌炸开万千星砂。在意识消散前的刹那,叶尘终于尝到糖块真正的滋味——那是母亲哺乳时的血腥,混着星渊深处万年不化的寒。
雨幕尽头,新的青溪村正在星砂中重建。货郎模样的少女推开药铺木窗,屋檐下,年幼的叶尘正踮脚晾晒草药。祠堂方向传来悠长的钟声,惊起一群羽毛未丰的雏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