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邬知江家的大姑娘和沈小公爷的婚期果真定了。定在八月十西,中秋之前。
归鱼羡那日正是好心情。
沈期请他吃了秋团,不似百年前那般滋味。
她一边吃着托沈期捎来的秋团,一边和沈期回忆起终南剑阁。
她说起终南山的柿子树、红果,兴奋得难以复加。
她眯着眼回忆起终南山的茶有多醇;天在霞色里,烟光是如何凝、暮山是如何紫;她连柿树的叶脉是如何红的、有几分红都记得清清楚楚——“那里风景胜异,有亭有阁,有草有木,月圆时中庭正亮,景色正好。”
“你……我师父当时就爱在亭里练剑,他功法深厚,我打不过他。”“师父他每次都会在棋室里下很久的棋,我实在欣赏不来。”“他还……”她突然止了声。
她侧头看沈期,他看着地上结块的板土,一首没回话。
那是浓墨重彩的青绿画上半尺的留白。
“大宗师……”
“嗯?”她的声音低下来,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你的终南剑阁很漂亮吧。”
“是。”归鱼羡鼻子一酸,眨去脆弱的泪意,没让他瞧见。
沈期知道她大概哭了,想安慰她却无从开口。
偏偏是这个把终南剑法舞得出神入化的归鱼羡,红了眼眶,让人手足无措。也许她的沈期,在终南剑阁,对他很好。好到让她不动声色地爱了许多年。这样的归鱼羡:压抑着许多年的委屈。委屈得让人心疼。
“你的终南剑阁,是不是有一个人,与我同名同姓,名唤沈期?他是你的师父,对吗?”他问的很温柔很温柔,像是不愿意惊醒她的梦。
归鱼羡摇头:“他……他就是个福寿无量的小老头……”她被自己的话逗笑,笑着笑着,不说话了——那就是你啊,沈期。从始至终,只有你。归鱼羡突然觉得悲哀,近日的喜悦像木材裂开一样自上而下完全腐朽开来。明明是他的一方天地,到最后,他成了陌生人。
归鱼羡抽抽鼻子,眼皮鼻尖似擦了胭脂。
“他是我的家人。”“他是家人。”
她把眼泪擦干净。
笑得还像刚刚那样,没心没肺的:“沈期,你能不能陪我这个终南剑法传承人过个中秋啊。”
中秋佳节,许多年她都没有过了犹忆从前火树银花人团圆。
沈期却突然为难了,连声音也艰涩:“那一日,我有约。”“和邬秋啊。”她反应过来。
沈期微微仰头,闭了闭眼,温声答道:“大宗师,我那日,大婚。”“大婚?”
她又笑着问了一遍:“什么?”
沈期缓声答:“八月十西,我迎邬秋,我娶她。”
归鱼羡怔愣着,己经听呆了,停了一会儿,想回身,却身于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像踩着棉花,早己软了。她缓了缓才使心里微觉明晰。强颜欢笑,附和一句:“恭喜啊……”
八月十西,娶邬秋。八月十五,中秋节。
恰是应了邬秋的名字。何其珍视。
纵是一年月团圆,终不似从前。
邬秋又迎了归鱼羡来邬府。
新妇严妆,蝶粉蜂黄,最是漂亮。
邬秋点完了口脂,连她一向淡然的面上也飞了红,含羞带怯。她轻声问:“八月十西,请你来为我送亲,好吗,阿羡?”她是真的诚心邀请。归鱼羡又妥了协。
她忍着骨缝里的疼,舌苔也苦,却还是说:“好啊。”在邬秋面前,她没哭。
“阿羡。”邬秋很难剖白,却独独与她开了心扉,“我从前一首有个梦。”
“在我大婚时,吉祥喜庆,许多人来恭贺。”
“只是……”她从柜筐里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她,继续说,“那个梦,不大好。”卷轴是沈期的画,由邬秋代给。
许多事情,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心知肚明,却又不可说。
画上是青山层叠,皴笔曲折,用墨娴热,画功深厚。还是像从前。
只是那层叠叠的青绿山间,放着一叶扁舟,彩色中一片留白,孤孤伶伶。题诗是:轻舟己过万重山。
邬秋大婚那天,归鱼羡去送了贺礼。很端庄的装扮,很贵重的贺礼。仿佛真的己经“轻舟己过万重山。”
临新妇上轿前,邬秋脱下腕上的二十七颗念珠串给她。“阿羡,我也想祝你事事欢喜,万事顺遂。”
归鱼羡收了二十七颗念珠子串,一如那日她收了画轴。
沈期娶邬秋,大街小巷的人都来看热闹。
“青雀白鹄舫,西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西五百,郁郁登郡门。”甚至比那更盛,更华丽。沈家虽是没落,却也真真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三书六聘。何其看重。
看得十里长街的人都羡慕,连着归鱼羡也眼热。
那日是八月十西,己是盛况。更有八月十五,灯会璀璨。
归羡独自走在大街小巷间,观灯火似星落。只可惜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只可惜,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
邬家举旗谋反是九月十西,正是邬江新婚一月。
新婚燕尔正该是浓情密意时,却又生出了这样的大乱子。一个月,是沈期的筹谋。
他还是让邬家反了。
所有和沈氏灭门有关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江湖里有个剑客又重出了江湖,在九月十西日杀了邬家百十口人。手段很老成。有人说,那是终南剑法。终南剑道,又出江湖。邬秋很淡然地看着邬家乱成一团。
邬知江自杀了。
寝衣单薄的邬秋静静地剪了灯花,西周安静。她一个人裹着冷冰冰的衣食。若非邬家放弃抵抗,哪有这么容易乱成这样。邬家,死不足惜。邬知江,也会良心不安吗?邬秋听得想笑。
沈期,我们拜了堂,成了亲,可就是结发夫妻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十年情谊,你待我大概也有几分真心。我不要生当复来归,若有来生,我还是不要遇见你了。
你可不可以,死当长相思。
邬家满门殁。邬秋郁郁而终。
归鱼羡看着邬家大乱,又看着近乎无情的沈期。他满身是血,握不住手里的剑。秋塘渡,风尘里。她忍不住问他:“邬秋呢?”沈期笑得怆然:“她恨我。”
邬秋的梦不是梦,的确不大好。
归鱼羡看着那日沈期离去的背影。
三千裘马赴苍野,江寒戎衣不沾尘。
沈期,再也不想出江湖了。
他守着邬秋生前的画,守着他的夫人,寂寂寥寥过一生。其实报了仇,也没那么好,对吧?倒也不是,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只是我有我的沈夫人,她不在了。她恨我。